野求好大半天没回答上来,尽管他是那么喜欢说话的人。楞够了,他才迟迟顿顿的说:“为她们有个照应,我可以搬来住。她们需要亲人的照应,你看出来没有我姐姐的眼神?”瑞宣点了点头。
“她眼中的那点光儿不对!谁知道她要干什么呢?丈夫被捕,两个儿子一齐死了,恐怕她已打定了什么主意。她是最老实的人,但是被捆好的一只鸡也要挣扎挣扎吧?我很不放心!我应当来照应着她!话可是又说回来,我还自顾不暇,怎能再多养两口人呢?光是来照应着她们,而看着她们挨饿,那算什么办法呢?假若这是在战前,我无论怎样,可以找一点兼差,供给她们点粗茶淡饭。现在,教我上哪儿找兼差去呢?亡了国,也就亡了亲戚朋友之间的善意善心!征服者是狼,被征服的是一群各自逃命的羊!再说,她们清静惯了,我要带来八个孩子,一天就把这满院的花草踏平,半天就把她们的耳朵震聋,大概她们也受不了!简单的说吧,我没办法!我的心快碎了,可是想不出办法!”
棺材到了,一口极笨重结实,而极不好看的棺材!没上过漆,木材的一切缺陷全显露在外面,显出凶恶狠毒的样子。
孟石只穿了一身旧衣服,被大家装进那个没有一点感情的大白匣子去。
金三爷用大拳头捶了棺材两下子,满脸的红光忽然全晦暗起来,高声的叫着:“孟石!孟石!你就这么忍心的走啦?”
钱太太还是没有哭。在棺材要盖上的时候,她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小卷,没有裱过,颜色已灰黄了的纸来,放在儿子的手旁。
瑞宣向野求递了个眼神。他们俩都猜出来那必是一两张字画。可是他们都不敢去问一声,那个蠢笨的大白匣子使他们的喉中发涩,说不出话来。他们都看见过棺材,可是这一口似乎与众不同,它使他们意味到全个北平就也是一口棺材!
少奶奶大哭起来。金三爷的泪是轻易不落下来的,可是女儿的哭声使他的眼失去了控制泪珠的能力。这,招起他的暴躁;他过去拉着女儿的手,厉声的喝喊:“不哭!不哭!”女儿继续的悲号,他停止了呼喝,泪也落了下来。
出殡的那天是全胡同最悲惨的一天。十六个没有穿袈衣的穷汉,在李四爷的响尺的指挥下,极慢极小心的将那口白辣辣的棺材在大槐树下上了杠。没有丧种,少奶奶披散着头发,穿着件极长的粗布孝袍在棺材前面领魂。她象一个女鬼。金三爷悲痛的,暴躁的,无可如何的,搀着她;红鼻子上挂着一串眼泪。在起杠的时节,他跺了跺两只大脚。一班儿清音,开始奏起简单的音乐。李四爷清脆的嗓子喊起“例行公事”的“加钱”,只喊出半句来。他的响尺不能击错一点,因为它是杠夫的耳目,可是敲得不响亮;他绝对不应当动心,但是动了心。一辆极破的轿车,套着一匹连在棺材后面都显出缓慢的瘦骡子,拉着钱太太。她的眼,干的,放着一点奇异的光,紧钉住棺材的后面;车动,她的头也微动一下。祁老人,还病病歪歪的,扶着小顺儿,在门内往外看。他不敢出来。小妞子也要出来着,被她的妈扯了回去。瑞宣太太的心眼最软。把小妞子扯到院中,她听见婆婆在南屋里问她:“钱家今天出殡啊?”她只答应了一声“是!”然后极快的走到厨房,一边切着菜,一边落泪。
瑞宣,小崔,孙七,都去送殡。除了冠家,所有的邻居都立在门外含泪看着。看到钱少奶奶,马老寡妇几乎哭出声来,被长顺搀了回去:“外婆!别哭啊!”劝着外婆,他的鼻子也酸起来。小文太太扒着街门,只看了一眼,便转身进去了。四大妈的责任是给钱家看家。她一直追着棺材,哭到胡同口,才被四大爷叱喝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