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一块桃花色的明霞,把墙根上的几朵红鸡冠照得象发光的血块。一会儿,霞上渐渐有了灰暗的地方;鸡冠花的红色变成深紫的。又隔了一会儿,霞散开,一块红的,一块灰的,散成许多小块,给天上摆起几穗葡萄和一些苹果。葡萄忽然明起来,变成非蓝非灰,极薄极明,那么一种妖艳使人感到一点恐怖的颜色;红的苹果变成略带紫色的小火团。紧跟着,象花忽然谢了似的,霞光变成一片灰黑的浓雾;天忽然的暗起来,象掉下好几丈来似的。瑞宣看看天,看看鸡冠花;天忽然一黑,他觉得好象有块铅铁落在他的心上。他完全失去他的自在与沉稳。他开始对自己嘟囔:“莫非城门又关了?还是……”天上已有了星,很小很远,在那还未尽失去蓝色的天上极轻微的眨着眼。“四奶奶!”他轻轻的叫。“回去休息休息吧!累了一天!该歇着啦!”
“那个老东西!埋完了,还不说早早的回来!坟地上难道还有什么好玩的?老不要脸!”她不肯走。虽然住在对门,她满可以听到她们归来的声音而赶快再跑过来,可是她不肯那么办。她必须等着钱太太回来,交代清楚了,才能离开。万一日后钱太太说短少了一件东西,她可吃不消!
天完全黑了。瑞宣进屋点上了灯。院里的虫声吱吱的响成一片。虫声是那么急,那么惨,使他心中由烦闷变成焦躁。案头上放着几本破书,他随手拿起一本来;放翁的《剑南集》。就着灯,他想读一两首,镇定镇定自己的焦急不安。一掀,他看见一张纸条,上面有些很潦草的字——孟石的笔迹,他认得。在还没看清任何一个字之前,他似乎已然决定:他愿意偷走这张纸条,作个纪念。马上他又改了主意:不能偷,他须向钱太太说明,把它要了走。继而又一想:死亡不定什么时候就轮到自己,纪念?笑话!他开始看那些字:“初秋:万里传烽火,惊心独倚楼;云峰余夏意,血海洗秋收!”下面还有两三个字,写得既不清楚,又被秃笔随便的涂抹了几下,没法认出来。一首未写完的五律。
瑞宣随手拉了一只小凳,坐在了灯前,象第一次并没看明白似的,又读了一遍。平日,他不大喜欢中国诗词。虽然不便对别人说,可是他心中觉得他阅过的中国诗词似乎都象鸦片烟,使人消沉懒散,不象多数的西洋诗那样象火似的燃烧着人的心。这个意见,他谦退的不便对别人说;他怕自己的意见只是浅薄的成见。对钱家父子,他更特别的留着神不谈文艺理论,以免因意见或成见的不同而引起友谊的损伤,今日,他看到孟石的这首未完成的五律,他的对诗词的意见还丝毫没有改变。可是,他舍不得放下它。他翻过来掉过去的看,想看清那抹去了的两三个字;如果能看清,他想把它续成。他并没觉到孟石的诗有什么好处,他自己也轻易不弄那纤巧的小玩艺儿。可是,他想把这首诗续成。
想了好半天,他没能想起一个字来。他把纸条放在原处,把书关好。“国亡了,诗可以不亡!”他自言自语的说:“不,诗也得亡!连语言文字都可以亡的!”他连连的点头。“应当为孟石复仇,诗算什么东西呢!”他想起陈野求,全胡同的人,和他自己,叹了一口气:“都只鬼混,没人,没人,敢拿起刀来!”
四大妈的声音吓了他一跳:“大爷,听!他们回来啦!”说完,她瞎摸合眼的就往外跑,几乎被门坎绊了一跤。“慢着!四奶奶!”瑞宣奔过她去。
“没事!摔不死!哼,死了倒也干脆!”她一边唠叨,一边往外走。
破轿车的声音停在了门口。金三爷带着怒喊叫:“院里还有活人没有?拿个亮儿来!”
瑞宣已走到院中,又跑回屋中去端灯。
灯光一晃,瑞宣看见一群黄土人在闪动,还有一辆黄土盖严了的不动的车,与一匹连尾巴都不摇一摇的,黄色的又象驴又象骡子的牲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