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史记》,为历代帝王作十二本纪,为朝廷典章作八书,为年历作十表,为有士者作三十世家,为贤士大夫作七十列传。其凡例皆以己意创立,而后世作史者举不能违其例,盖甚奇矣。《史记》起自五帝迄于汉武,盖上下二千四百一十三年之中,而为诸人立传仅仅若此。今观书中诸传欲去一人,其一人传中欲去一事,即不可得。真所谓一出一入,字挟千金。春藏之石室副在人间,实不为过。若后人作史,无秽冗滥,去一人不为少,增一人不为多。今宋元史中,苟连去数十传,一传中削去数事,亦何关于损益之数哉。
魏其武安,其事相联,故并作一传,然终始只一事。
范蠡列在《货殖传》。本传只载货殖事,若霸越诸谋画与越事相联者,则附见越世家中。其救中子杀人事,亦附其后。此皆太史公作史法也。
人谓太史公为孔子立世家非是。盖以为论道德,则孔子为帝王师,不当在诸侯之列;语其位,则孔子未尝有封爵,不当与有土者并,是大不然。盖方汉之初,孔子尚未尝有封号,而太史公逆知其必当有褒崇之典,故遂为之立世家。夫有土者以土而世其家,有德者以德而世其家。以土者土去则爵夺,以德者德在与在。今观自战国以后,凡有爵土者,孰有能至今存耶?则世家之久,莫有过于孔子者。《史记》又以孔门七十二弟子与老子、孟子、荀卿并列为传,则其尊之至矣。孰谓太史公为不知孔子哉?
《史记》序六家要旨,进道德,绌儒术,诚有如班孟坚所讥者。然其述六家之事,指陈得失,有若案断,历百世而不能易,又其文字贯串,累累如贯珠,粲然夺目。文章之奇伟,孰有能过此者耶?太史公作《五帝本纪》,其尧舜纪全用二典成篇。中间略加点窜,便成太史公之文。左氏之文口非不奇,但嫌其气促耳。至《史记》季札观乐一段,全用《左传》语,但增点数字,而文字便觉舒徐。乃知此者胸中自有一副炉〈韦冓〉,其点化之妙,不可言也。
《史记》游侠传序论,至取季次原宪,读书怀独行之君子,义不苟合当世者。以此两者相形以较短长,似为太过,世亦以此非之。然其文章之抑扬出入,若神龙变幻,有非人之可能捉摸者,盖甚奇矣。《汉书》游侠传序,其说稍近正,文章则去太史公远甚,二篇不可并观矣。
《史记》游侠传序论,此正是太史公愤激着书处。观其言,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世主,功名俱着者为无可言,而独有取于布衣之侠。又以虞舜井廪,伊尹鼎俎,传说板筑,吕尚卖食,夷吾百里桎梏饭牛,以至孔子畏匡之事,以见缓急人所时有。世有如此者,不有侠士济而出之,使拘学抱咫尺之义者,虽累数百何益于事?又引鄙语,何知仁义,已享其利者为有德,盖言世之所谓有德者未必真有德也。故窃钩者非,诛之是矣。而窃国者天下之大非也,则宜为诛首矣而为诸侯。夫为诸侯,则天下之为仁义者争趋之。仁义所往遂谓之仁义,不复计其昔之大非矣。此不曰侯之门仁义存耶。故曰,已享其利者为有德。然则世之所是者,果真是耶?世之所非者,果真非耶?此正如庄子之ㄈ诡博达,谬悠其说以舒其轻愤不平之气。而世之不知者,遂以为此太史公之庄语也。岂所谓痴人前说梦耶?
班孟坚书,虽无太史公之奇,然叙事典赡,亦自成一家之言。故世之言史者,并称史汉,盖以为《史记》之后便有《汉书》。
《汉书东方朔传》,不承袭褚先生之语而自立论,其序董偃事,亦周匝顿挫,宛如画出,能用太史公法。其取设客难与非有先生论二篇,文章亦甚奇伟。如谏罢上林苑与对武帝朕何如主诸语,其剪裁去取皆妙,便可与《史记》角立。
班固书杨王孙传,汉以后未必有如此人。纵有之,作史者亦未必能为之立传。盖此事虽无大关系,然能达大道之本,不可使后世不知此等议论。
胡建传,其事亦甚俊伟,不知《史记》何故不为之立传。传中言孝武天汉中为军正丞,或者是太史公得罪以后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