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尝谓《诗经》与诸经不同,故读诗者亦当与读诸经不同。盖诗人托物引喻,其辞微,其旨远,故有言在于此而意属于彼者,不可以文句泥也。孟子曰:“以意逆志,是为得之。”是以子贡言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夫子告以贫而乐、富而好礼,子贡即引《卫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以证之。夫子曰:“赐也可与言诗。”子夏咏诗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子曰:“绘事后素。”子夏曰:“礼后乎?”夫子曰:“商也可与言诗。”一则许以起予;一则许以告往知来,乃知孔门之用诗盖如此。他如《大学》引“绵蛮黄鸟止于丘隅”,则曰“于止知其所止”。又曰:“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引《鸤鸠篇》“其仪一兮正是四国”,则曰其为父子兄弟足法而后民法之,此曾子之说诗也。《中庸》引“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则曰言其上下察。衣锦褧衣,则曰恶其文之着,此子思之说诗也。孔门说诗大率类此,亦何尝泥于文句耶?荀卿子之言善学者,必曰通伦类,盖引伸触类维人所用。汉人说经盖有师授,故韩婴作诗外传,正此意也。自有宋儒传注,遂执一定之说。学者始泥而不通,不复能引伸触类,夫不能引而伸触类而长,亦何取于读经哉?
《诗》小序,世以为子夏作。今虽无所考,然梁《昭明集文选》,其于《毛诗大序》,亦云是子夏作。想汉晋以来相传如此。夫大序既出于子夏,则小序为子夏何疑?夫夫子删诗而子夏亲受业于其门,且夫子亦尝以《孝经》属参《春秋》属商矣。子夏以文学称,故夫子又以《诗》属之。故子夏为之作序,此可以理推也。今世乃不信亲有传授之人,而必以后世推测臆度者为是,抑又何哉?纵不出于子夏,而为汉儒所作。然汉儒去圣人未远,诸儒之授受有绪,与后之去圣人千五百年,况当绝学之后者又自有别。故诗旨必当以小序为据。
《诗》《卷耳》篇小序曰:“此后妃之志也。”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故其训嗟我怀人寘彼周行,为思得贤人寘周之列位,亦甚有理。又何必以为文王行役,后妃思之,故不能采卷耳而寘之周道哉?或者以为妇人无壶外之思,则武王有乱臣十人,其一人谓文母,则后妃亦尝助成王业,安得以求贤审官非后妃之志耶?故《左传》中,楚以公子午为令尹,自右尹以下,皆择贤者以靖国人。君子谓楚于是乎能官人。官人,国之急也,能官人则民无觎心。诗云:“嗟我怀人,寘彼周行。”能官人也。杜预注亦云:诗人嗟叹言我思得贤人,置之遍于列位,是后妃之志,以官人为急。自汉以来说诗者相传如此。
《木瓜》小序以为美齐桓公也。卫有狄难,出处于曹。桓公救而封之,遗之车马器服。卫人思欲厚报之而作是诗,甚为有据。朱子以为男女相赠答之辞,何耶?
《柏舟》小序以为仁而不遇。卫顷公时,仁人不遇,小人在侧。故夫子曰:“于柏舟见匹夫执志之不易也。”朱传必以为妇人不得于夫之词。岂夫子之言,亦不足信耶?
荀子解《诗卷耳》曰:“卷耳易得也,顷筐易盈也,而不可贰以周行。”此是荀子用诗耳,盖亦断章取义也。杨升庵以荀为深得诗人之心,而以小序求贤审官似戾于荀旨,亦失之矣。
《丘中有麻》小序云思贤也。庄公不明,贤人放逐,国人思之,作是诗留大夫氏。子嗟,字也,子嗟教民农桑,故人思之。施施难进而易退。子嗟在朝则能助教行政,隐遁则使峣埆生物。第二章子国。毛云:子嗟之父。笺云:言子国,着其世贤也。夫汉世传经有绪,书籍尚多,必有所据。而朱子以为妇人望其所与私者而作,盖夫子删诗以垂后世。其有不善,或存一二以备法鉴可也。岂有连篇累牍,尽淫荡之语耶?
《小雅鼓钟》小序云刺幽王也。幽王鼓钟淮上,失礼之甚,贤者为之忧伤。郑康成笺引孔子云:“嘉乐不野合,牺象不出门。”然则鼓钟淮上,此是嘉乐野合,正见幽王失礼处。朱子不取,而云未详。何也?
《棠棣》小序曰燕兄弟也。闵管蔡之失道,故作棠棣焉。笺云:周公吊二叔之不咸,而使兄弟之恩疏,召公为作此诗而歌以亲之,故周王将以狄伐郑。富辰谏曰:召穆公思周德之不类,故纠合宗族于成周,而作诗曰:“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其四章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郑玄答赵商云:凡赋诗者,或造篇,或诵古,故杜预以为周公作诗,召公歌之,甚为有据。朱子但作燕享兄弟之乐歌,有甚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