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初政,独纂修实录一节殊为率略,恐后日不能无遗憾也。尝记得小时,余年十六岁为正德辛巳,武宗升遐。至次年壬午,世宗皇帝改元嘉靖,武宗好巡游,其政迹本少,又世宗以藩王入继,然犹差进士二员来南直隶纂修。二进士皆徐姓,余犹能记之。若世宗皇帝在位最久,又好讲求典礼,故四十五年之中,其大建置大兴革何所不有。况昔年海上如秦璠、王艮作耗,近来倭奴犯境,用兵两次,其有功与死事之人以及冒破钱粮临阵败北者,何可枚举。倘一时军门奏报不实,或史局传闻失真,专赖纂修官博采舆论,奏闻改正,庶为实录。又如松江府分建青浦县,其分建之由,必有所为。初建议者何人,后废格不行者又何人,当建与否,博访民间之论,一一修入,庶朝廷有所考据持循。何至建而废,废而复建,议论纷纭,漫无画一哉,是皆纂修率略之故也。昔年纂修武宗实录时,苏州府聘杨仪部(循吉)主之。杨长于修书,其立例皆有法。其所修有吴郡纂修实录志一册,旧是刻本,后毁于回禄,板不存矣。余闻世宗宾天,即多方购之。后得一本,甚喜,以为倘修实录,其凡例据此为式可也。后闻不差纂修官,亦不聘问郡中文学掌故,但发提学御史。御史行郡县,郡县行学,学官令做,礼生秀才扭捻进呈,此是朝廷大典章,便差一纂修官所费几何,乃靳惜小费,而使世宗四十五年大政令,与夫郡县官师人物地方大事,不知写作甚么模样也。
尝观唐时诏令,凡即位改元之诏,其先朝贬窜诸臣即与量移。量移后方才牵复,牵复后方始收叙。夫此辈皆忠诚许国之人,即日用之犹恨其晚,然必待徊翔二三年者,正以默寓三年无改之道也。既收叙,则升进不论矣。况诸臣当谪居思过之余,蒙恩得释,优游渐进,殊有趣味。若一旦骤致尊显,则岂臣子送死事君之义,其心必不自安,盖不忘旧君者。臣子送死之义,而仰体新君三年无改之情者,乃事君之礼也。岂有旧君尚未卒哭,而其素所不喜之人腼然处于高位,譬如人家有一干仆,偶得罪于其主,谴逐在外,其主既死,尸肉未寒,而新主即招之使来,任以家政,意气扬扬,偃然自得,揆之人情,于上下彼此举有未安。
杨虞坡在吏部日,我太府李葵庵先生以礼部郎中升延平太守,时论甚不平之。先是,杨虞坡之子亦以礼部郎中升提学副使。一日大周面语杨曰:“我四川李郎中如何升他做太守?”杨曰:“李在部中亦无甚才望。”大周曰:“想是你儿子因有望,故升做提学。”杨语塞。余观近世士大夫皆以巧言令色互为容悦,做成套子,而大周独以古道行之,是可谓疾风之劲草矣。其何以容于世哉?后高中玄在吏部,葵庵以调繁改松江。中玄去位,葵庵亦以考察去。百姓皆孺慕,送者拥路至不得行。夫冢宰为朝廷择守令以子育万民,今乃夺民之慈母,苟四方皆若此,可不为之寒心哉?
朱象玄司成说,有一顺门上内臣尝语余曰:我辈在顺门上久,见时事几变矣。昔日张先生进朝,我们多要打个弓,盖言罗峰也。后至夏先生,我们只平着眼儿看哩。今严生与我们拱拱手,方始进去,盖屡变屡下矣。
九史五
《菽园杂记》云:僧智〈日东〉涉猎儒书而有戒行。永乐中尝预修大典,归老太仓兴福寺。予弱冠见之,时年八十余矣。尝语坐客曰:此等秀才皆是讨债的客。问其故,曰:洪武间秀才做官,吃多少辛苦,受多少惊怕,与朝廷出多少心力,到头来小有过犯,轻则充军,重则刑戮,善终者十二三耳。其时士大夫无负国家,国家负天下士大夫多矣,这便是还债的。近来圣恩宽大,法网疏阔,秀才做官,饮食衣服舆马宫室子女妻妾,多少好受用。干得几许事,事来到头全无一些罪过。今日国家无负士大夫,天下士大夫负国家多矣,这便是讨债的。夫还债讨债之说,固是佛家绪余。然谓今日士大夫有负朝廷,则确论也,省之不能无愧。
朝廷于诸大臣有饰终之典,易名锡谥,极其优矣。古者凡定谥,则考功上行状,太常博士作谥议。有不合者,给事中驳奏再议。必求允当,不使名浮于实。其人或有未善,则若荒若炀,皆所不讳。唐宋以来,此恒典也。我朝稍变其制,大率礼部定谥,而阁下看详施行。列圣亦皆慎重,虽有讳恶之义,然必求其实。如李文达(贤)、钱文通(溥)、刘文和(珝)、汪荣和(鋐),皆仿佛其素,不过于褒饰。先帝虽英断特出,独于此不甚加意。故一时之谥,不无逾滥。今上登极,凡先朝大臣未有谥者皆赐谥。如王阳明之谥文成,杨石斋之谥文忠,可为至当。昔张良谥文成,孔子亦加大成。阳明之文事武功可谓成矣,石斋则功在社稷,安得不谓之忠,虽至百世谁复有异议哉?盖由当事者识见卓绝,一出于至公故也。
国初承宋元之后,诸公皆讲学。然人人有物议,独薛文清、王阳明二公,虽使之从祀庙廷,可无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