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史九
朝廷之官莫重於冢宰。冢宰贤,则百司得职,而天下之事理矣。余观中世以下,士鲜全才。其严於律己者,每伤于刻;其宽以应物者,常失之通。聪明者,见事速而短于持循;敦笃者,守法坚而缺于裁变。迟钝之士,可以固而有常,佻狡之徒,亦能权以济事。苟当其材,则尺寸之木皆适于用。若违其任,则虽合抱亦无所施。故必有崔琰毛玠之公,山巨源之识,然后可以无憾。魏刘邵作人物志,以九征论人。其言曰:凡人之质量,中和最贵矣。中和之质,必平淡无味,故能调成五材,变化应节。是故观人察质,必先察其平淡,而后求其聪明。聪明者,阴阳之精。阴阳清和,则中睿外明。圣人淳耀能兼二美,自非圣人莫能两遂。故明白之士,达动之机而暗于玄虑。玄虑之人,识静之原而困于速捷。若官人者,能以刘邵之言参之,则庶乎司其契矣。
皇甫司熏言,我初入仕途时,见吏部四司皆推有德望者充之。故其人必仪貌凝重,或神宇清澈者,与诸司官不同。今不问其人,但资性伶俐巧于进取者,即推吏部四司矣。昔日提学御史,必推有文名或科第高者充之。今不问其人,但御史肯开口讲道学者,即点提学矣。夫铨综群才,使贤愚各得其任。布列有位而庶务毕举者,此吏部事也。能明经术,养士气,使英贤辈出,以需朝廷他日之用者,此提学事也。故此二者所关最大,今乃若此,是孰司其咎耶?或势之所趋,虽贤者不能挽之也。
董幼海转北京吏部主事。北上时,过吴门见访,余语之曰:当今第一急务,莫过于重守令之选,亦莫过于守令久任。盖守令亲民之官,故缙绅辈凡有志与朝廷干事与百姓造福者,独守令可行其志。若迁转太速,则自中才以下,一切怀苟且之念。且初至地方,必一二年后庶乎民风士俗可以周知,今守令迁转不及三年,则是方知得地方之事,已作去任之计矣。故虽极有志意之人,不复有政成之望,亦往往自沮。及至新任一人,复是不知地方之人,如此则安望天下有善治哉?第二,考选科道,当于部属中推举,不当径用新行取诸人。盖取到天下推官知县,分置各部郎署,待一二年后,选其有风力者任科道,则在辇毂之下,与吏部声问相及,其人易知。且扬历中外,必老成练达,与新进骤至通显者不同。或者以为在京城则易于钻刺,恐长奔竞之风。人但知在京城者易于钻刺,而不知在外者物力殷盛,其钻刺尤易为力耶。况在内钻刺者显着而易张,在外钻刺者隐晦而难见。且往往由径路而进,骤至科道,上司虑其如此,大相假借,故皆恣肆无所顾忌,于政体不无有妨。第三,吏部诸公当日与天下士大夫相接。古人云:只须简要清通,何必插篱竖棘。今浇竞之徒,凡至吏部打关节者,岂相见时纳贿耶?尽是怀暮夜之金耳。则白书显然交接,有何不可?况与士大夫接见,其君子小人固自易辨。与之言论,或试之以事,或探之以情,则长短亦可立见。又因可以周知天下地方之利害,生民之惨舒,其有益于朝廷政体者甚大,又何必以闭关谢客者为得耶?幼海深以为然。惜乎在吏部不久,即转太仆少卿去矣。
宋世特重脏吏之罚。观《宋史》中,某人犯脏,诏于某处弃市者,盖不一书而足。故宋自南渡之后,虽偏安浙左,日有军兴之费,犹立国一百七十年。正以脏禁之严,百姓易于过活不思乱耳。
古称刑乱国用重典,故曰刑罚世轻世重是也。孔子曰:“政宽则纠之以猛,猛则施之以宽。宽猛相济,政是以和。”我太祖立国之初,当元季法度废弛,专用重典以肃天下,而人始帖服。今承平二百余年。当重熙累洽之后,士大夫一切行姑息之政,而祖宗之法已荡然无遗。苟不以重典肃之,天下必至于丛脞而不可为矣。则所谓纠之以猛,孔子岂好为苛刻者哉?
余历观前后郡县之政,大率慈仁与刚明者其得失常相半。盖慈仁之人,子惠黎庶,百姓家家蒙泽,此正牧民者之第一善政也。但一切姑息,则吏缘为奸,不无冤抑;而强暴恣肆,侵侮小民,亦有衔怨切骨而不得伸理者,则保奸养蠹,所害不小。若刚明之政,则奸宄畏威,豪石敛迹,野无冤鬼,狱无滞囚。其施设岂不截然可观?然方其震怒之下,一撄其锋,鲜不摧折。然亦有误及善类者,则使人亦自难当。故必有慈仁之心,以出其刚明之政,然后为纯全之治,而可与龚黄卓鲁方驾矣。然岂可以易言哉?
《书》云:“罔违道以干百姓之誉,罔咈百姓以从己之欲。”此皆古圣人之言,载之于经。又以二事相对待而言,正以见二者之均为未善,元无毫厘差别。今之士宦,若咈人以从欲者,世犹以为不是。至于磨棱姑息,侥幸以取一时之誉者,举世皆以为是,失圣人之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