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史十一
余最喜寻前辈旧事。盖其立身大节,炳如日星,人人能言之;独细小者人之所忽,故或至于遗忘耳。然贤者之一嚬一笑,与人自是不同。尝观先儒,如司马文正公《涑水纪闻》,范蜀公《东斋日记》,邵氏《闻见绿》,朱弁《曲洧旧闻》,与诸家小说,其所记亦皆一时细事也。故余于前辈之食息言动虽极委琐者,凡遇其子弟亲旧,必细审而详扣之,必欲得其情实。况识其小者,又不贤之责也。故就其所闻聊记一二云耳。
刘瑾擅国日,邵二泉先生与同官一人以公事往见。此人偶失刘瑾意,瑾大怒,以手将桌子震地一拍,二泉不觉蹲倒,遗溺于地。二泉甫出,而苏州汤煎胶继至。瑾与汤最厚,常以兄呼之。瑾下堂执汤手而入,因指地下湿处语汤曰:“此是你无锡邵宝撒的尿。”盖二泉本正人,但南人惟怯,一震之威乃可至此。则《宋史》载杨文公便液俱下事,庸亦有之,然杨公亦正人也。人言瑾元无反谋,只此一事,虽族灭亦岂为过。此事闻之王雅宜。
顾东桥文誉籍甚,又处都会之地,都下后进皆来请业,与四方之慕从而至者,户外之屦常满。先生喜设客,每四五日即一张燕,余时时在其座。先生每燕必用乐,乃教坊乐工也。以筝琶佐觞,有小乐工名杨彬者,颇俊雅,先生甚喜之,常诧客曰:“蒋南泠诗所谓消得杨郎一曲歌者,正此子也。”先生每发一谈,则乐声中阕。谈竟,乐复作。议论英发,音吐如钟。每一发端,听者倾座,真可谓一代之伟人。
王文恪(鏊)自内阁归,时石田先生已病亟。文恪即遣人问之,石田书一绝为谢,《诗》曰:“勇退归来说宰公,此机超出万人中。门前车马多如许,那有心情问病翁。”字墨惨淡,遂为绝笔,后二日而卒。文恪之重贤而存旧,今亦不复有此风矣。
衡山先生在翰林日,大为姚明山杨方城所窘,时昌言于众曰:“我衙门中不是画院,乃容画匠处此耶?”惟黄泰泉佐马西玄汝骥陈石亭沂与衡山相得甚欢,时共酬唱。乃知薰犹不同器,君子小人固各以其类也。然衡山自作画之外,所长甚多,二人只会中状元,更无余物。故此数公者,长在天地间。今世岂更有道着姚涞杨维聪者耶?此但足发一笑耳。
东桥一日语余曰:昨见严介溪说起衡山,他道衡山甚好,只是与人没往来。他自言不到河下望客,若不看别个也罢。我在苏州过,特往造之,也不到河下一答看。我对他说道,此所以为衡山也。若不看别人只看你,成得个文衡山么?此亦可谓名言。
许石城言,介老请东桥日,许亦在座。堂中悬一画,是“月明千里故人来”,乃吴小仙笔也。作揖甫毕,东桥即大声言曰:“此摹本也,真迹在我南京倪清溪家。此画妙甚,若觅得真迹才好。”后上席。戏剧盈庭,都坊乐工约有六七十人。东桥曰:“相别数年,今日正要讲话。此辈喧聒,当尽数遣去。”命从人取银五钱赏之,介老父子大为沮丧。后数日,介老即请北京六部诸公,亦有教坊乐与戏子。诸公听命如小生,乐工赏赐各二三两。是日亦请石城在座,盖所以示意于石城也。不一月,蹙南京长科万枫潭劾罢东桥。万名虞恺,江西人。
刘瑾,陕西人,与康浒西同乡。康在翰林,才望倾天下。瑾欲借之以弹压百僚,故阳为尊礼之。康本疏诞,遂往来其间,实未尝干与政事也。遂终以此废弃,天下共惜之。后自放于声乐,亦简兮诗人之意。吕泾野马溪田敦厚严正,无所假借,竟与终好。盖亦能亮其心也。
李空同与韩贯道草疏,极为切直。刘瑾切齿,必欲置之于死,赖康浒西营救而脱。后浒西得罪,空同议论稍过严刻,马中锡作“中山狼传”以诋之。
康对山以状元登第,在馆中声望籍甚。台省诸公得其謦咳以为荣。不久以忧去,大率翰林官丁忧。其墓文皆请之内阁诸公,此旧例也。对山闻丧即行,求李空同作墓碑,王渼陂段德光作墓志与传。时李西涯方秉海内文柄,大不平之。值逆瑾事起,对山遂落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