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裕在翰林时,充经筵日讲官。一日讲罢,面奏曰:“今日讲章非臣原撰,乃经阁臣改纂者。陛下有尧舜之资,当令诸臣各陈所见,则圣德日新,庶无壅蔽之患。”时桂见山当国,文裕谪授山西提学副使。
陆文裕公为山西提学时,晋王有一乐工,甚爱幸之。其子学读书,前任副使考送入学。文裕到任,即行文黜退之。晋王再四与言,文裕云:“宁可学校少一人,不可以一人污学校。”坚意不从。观此二事,文裕之刚决,亦近代之所仅见者也。
孙文简公盛德绝伦。余家姑女为其甥唐科之妇,唐是都宪公之孙,后科早世,余表姐寡居。文简在京时,每岁时寄至家中节物,如绸绢簪珥之类,余表姐亦皆沾及,未尝不从厚。每年如此,无一年空缺。
东江先生,其堂中有春帖云:“才美如周公旦,着不得半点骄;事亲若曾子舆,才成得一个可。”又一春帖云:“以义处事,义既立而家亦有成;以利存心,利未得而害已随至。”皆可为近代格言。其孙子龙至今悬之堂中。
孙文简言若不出口。在南京主试时,某亦在场屋中。是年偶下第,后相遇于南都,文简语余曰:“主司在场屋中,欲求得佳士,甚於士子之求主司。但一时不能知,无可奈何。”言罢,面色通赤。
文简在家,家人或有生事者,人言文简纵之,实不然。盖文简天性凝重,虽盛怒亦发恶不出。其有生事者,非纵之,实不能禁也。故自雪岑公来,两世通显。雪岑官至延平太守,文简历官四十余年,位至宗伯,而临殁之日几不能殓,此岂可以易言哉?
雪岑公在朝,所交与者皆一时名士。诸公与雪岑往来尺牍,其孙汉阳太守允执勒之於石,其词翰皆可传者也。
磊塘张氏,庄懿公之后,世有厚德与余家姻连。近因小儿之丧,见其行礼二次,皆可为世人法。盖不但江南所无,当此薄俗,恐海内近亦不能多见也。受所乃磊塘仲子,以甲科官至宪副,可谓通显矣。头七时即来吊,受所戴青方巾,穿白绢直裰。到门易白绢巾,与四兄弟一同行礼。冲玄少塘其亲弟,玄朗其从弟也,拜罢而去。受所兄弟六人,余二人,则长兄泾泉,余女孙之鼠;从弟冲宇,余侄婿。二人不至,则别欲举奠也。近时人一登甲科,则羞与其弟兄同事,必一人自行。凡吊丧则穿品服乘显轿,至人家始易素服,此习俗尽然。今受所与弟兄一同行礼,此见其处族党之厚;微服小轿而吊,此可见其处亲戚之厚。士大夫苟欲以厚自处者,要当以此为法。
后数日,泾泉来举奠。陈设祭品后,泾泉行礼,凡酒与汤饭之类皆泾泉执奠。其子于善接受捧置灵几前,不用从人,且相惯习,不烦言喻。余问之,则张氏家庙中时享皆子姓,有事不用外人。此亦得之创见者,是虽庄懿遗范之善,然子孙能守,亦自不易。
冲字名仲颐,字士正,在诸昆季中尤蕴藉有雅致。家有广庭修竹,其书室中窗棂轩敞,书史堆案。每文士至,即延纳谈晤。遇一酒徒,即与倾倒,颇不择类,有刘公荣、石曼卿之风。若以俗事来告者,非惟不入于心,亦且不关于听,原无此根在内也。盖出尘离垢之士,近代亦罕见其比,且酒茗皆精美,饮酒数升后,益温然可爱。余每入其室,不觉鄙吝都尽。
沈凤峰堂中有春帖云:“身入儿童斗草社,心如太古结绳时。”凤老和易坦荡,真有苏长公眼中未尝见一不好人之意。遇儿童走卒,亦煦煦然仁爱之。每早起即作诗写字,稍暇则粘碎石为盆池小景,令人悠然有林壑之思。凡燕席中有戏剧,即按拍节歌,有不叶则随句正之。终日无一俗事在心,终岁无一俗人到门。寿登八十,常如小儿。此二言盖其实录也。
余正俗篇中,极言今世用碟架增高与竞相崇饰金玉酒器之非。一日范中方太卿设客,余亦在座。见其陈设除去此等,果子用竹丝合散置数枚,行酒皆瓦盏,虽罚觥亦用新瓷爵。盖狂瞽之言,一时陈其所见,本无足取,而中方遂能相信如此,可以见其勇于从善。苟人皆若此,何患天下无善俗耶?盖士君子读书出身,虽位至卿相,常存得一分秀才气,方是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