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雅宜之诗,清警绝伦,无一点尘俗气,真所谓天上谪仙人也,所欠者沉着耳。中道而夭,未见其止。惜哉。
黄五岳、皇甫百泉之诗,格调既正,辞复俊拔。黄摹写精深,皇甫思致渊永。余以为徐迪功之后,当共推此二人。世复有异同者,正杜少陵所谓不觉前贤畏后生者耶。
余赴官南馆,京师诸公赠行诗不下数十首,唯董浔阳五言律三首最工。今录出以示谈艺者。其一曰:“执戟余方倦,搞词尔独雄。人分两都别,官为陆沉同。长路多秋草,虚堂急暮虫。更怜他夜月,清景隔江东。”其二曰“载笔新供奉,承恩旧帝京。离宫通秘署,江水切蓬瀛。待问称书府,高谈谢墨卿。迩来闻纸贵,知尔赋初成。”其三曰“行行远送将,此去羡仙郎。作吏真成隐,之官却到乡。千峰在城阙,一水限河梁。别后凭谁寄,秋蓠岁岁芳。”
余友朱射陂(曰藩)最工诗,但平生所慕向者,刘南坦、杨升庵二人。故喜用僻事,时作险怪语。余戊午年致仕南都,诸公押衡山莺字韵诗见赠。射陂后一联云“烟灌野阴滋畎蕙,宫城署月响山莺”,其前一句余不能解,盖有所本,必非杜撰语。但余偶不能省耳,终是欠妥。其七言律之学温李者,可称入律。
莺字韵诗,独许石城一联云“买得曲池堪斗鸭,种成芳树好藏莺”,殊有雅思。
嘉靖中火灾后,朝廷将鼎新三殿,令两京各衙门官出银助工。时朱射陂为主客正郎,尝作一诗云“五云深处凤楼开,中外欣欣尽子来。敢谓鹭鸶能割股,愿同鸀鳱可消灾。司空惯见如无物,村仆何知叹破财。安得典金高北斗,即教三殿丽蓬莱”。虽则戏调之辞,然有讽有谕,切中事情。其即所谓六义无阙者耶。
余见衡山有饮酒诗一首曰“晚得酒中趣,三杯时畅然。难忘是花下,何物胜尊前。世事有千变,人生无百年。唯应骑马客,输我北窗眠。”余爱其有雅致,绝似白太傅。
余寓居姑苏时,尝过皇甫百泉小饮。百泉次日作诗来谢,中一联云“瓮非邻舍酒,鱛是故乡鱼”。后己巳年余移家归松,王玉遮来访,泊舟河下。酒半作诗赠余,舟中自取一轴书之,对客挥洒立就。中一联云“门柳旧五树,江鲈新四腮”。夫二诗摹写皆可谓极工,但中间稍有不同,而体貌殊别,乃知诗家作用,变出幻入,不可以神理推,不可以意象测。情景日新,由人自取。巧者有馀,拙者不足。盖若由于天授,苟所受有限,终不能以力强也。
余尝至阊门,偶遇王凤洲在河下。是日携盘榼至友人家夜集,强余入座。余袖中适带王赛玉鞋一只,醉中出以行酒。盖王脚甚小,礼部诸公亦常以金莲为戏谈,凤洲乐甚。次日即以扇书长歌来惠,中二句云“手持此物行客酒,欲客齿颊生莲花”,盖不但二句之妙,而凤洲之才情,亦可谓冠绝一时矣。
杨升庵云:长安大市有两街,街东有康昆仑琵琶,号为第一手,谓街西必无己敌也。遂登楼弹一曲新翻调绿腰。街西亦建一楼,东市大诮之。及昆仑度曲,西楼出一女郎抱乐器,亦弹此曲。移入枫香调中,妙绝入神。昆仑惊骇,请以为师。女郎遂更衣出,乃庄严寺段师善本也。翌日,德宗召之,大加奖异,争令昆仑弹一曲。段师曰:“本领何杂?兼带邪声。”昆仑惊曰:“段师神人也。”德宗令授昆仑。段师奏曰:“且请昆仑不近乐器十数年,忘其本领,然后可教。”诏许之。后果穷段师之艺。朱子答人论《诗》《书》曰:“来书谓漱六艺之芳润,良是。但恐旧习不除,渣秽在胸,芳润无由入耳。”近日有一雅谑可证此事。有一新进欲学诗,华容孙世基戏谓之曰:“君欲学诗,必须先服巴豆雷丸,下尽胸中程文策套,然后以楚词文选为泠粥补之,始可语诗也。”士林传以为笑。
尝对孙季泉极称黄质山(淳父)之诗,季泉曰:吾亦见其诗,时有省眼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