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柳迟同陆小青遵着甘联珠的话,在路旁等不多时,便见赵振武统率一大队兵马,风驰电掣一般的来了。一同杀奔红莲寺,看时,果然满寺的僧人,早走得不见一个踪影了。扛起那口铜钟救出卜巡抚来,已被闷得奄奄一息了,灌救了一会才醒来,说已三日不沾水米。
原来八月十三这日,卜巡抚又私地走出衙门,在大街上闲行访问民间疾苦。这种举动。在平常为官作宰的人,不必做到督抚,只要是一个上了流品的官儿,便不肯单独步行,恐怕失了体统,惟有这卜巡抚,在湖南巡抚任上,每月至少也有二三次青衣小帽的闲步出来游览。在巡抚部院里听差供职的人,习久也都见惯了,不以为异。八月间郊外田禾正熟,一望如黄金世界,卜巡抚久想去城外看看秋收丰歉。走出南门城,不觉信步向田亩中走去,遇着年老的农夫,便立刻闲谈片刻。是这般且行且止的,不知不觉的离城五六里了,口中有些发渴,见前面大路旁边,有一所小小的茶铺,茅棚中安放了许多坐椅,原是给行路人息肩解渴的,已有几个小贩模样的人,很疲乏的坐在棚里休息。卜巡抚遂也缓步进去,就一处当风的所在坐下来。茶铺主人见卜巡抚的服装,比寻常小贩齐整,气概也与寻常小贩不同,料知茶钱是可望多得几文的,很殷勤的招待,巡抚坐了一会喝了一杯茶,他是在四乡游得惯了的,每次总得带些零钱在身边,准备做渡钱、茶钱。这时取出些零钱来,给了茶铺主人,正待起身走回衙去。
只见有两个少年男子,从省城里这条路上走来。都是身穿长衫,脚着缎鞋白袜,很像个文人的装束。只是二人头上,各戴一顶青布缘边的草帽,步履很慢的走入茶棚,在前的就近拖一把椅子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揩脸上的汗珠。在后的刚待取椅就坐,好像突然想起了甚么事的样子,回身对那已坐下的说道:“时候不早了,快点儿走罢!”茶铺主人正满面春风的托了两杯茶出来,这两人已举步朝棚外走了,卜巡抚回头望着两少年的背影,见走出棚外有数十步了,那在前的忽回头朝棚里探望一眼,随即掉头走去,那人不回头探望倒没事,这一回头,却使卜巡抚生出疑心来了。因为卜巡抚看得清晰,见在后的才和在前面的交头接耳说了几句话,在前的便回头来探望。而在后的神气之间,又似乎在那里禁止他不许回头探望,所以一回头就急忙掉过去了。
卜巡抚不在得暗自思量道:“这两个东西的举动很蹊跷!这种青布缘边的白细草帽,虽是有钱人戴的,然十九是因骑马不便撑伞,才戴这种草帽遮阴。上流人步行,何妨打伞,并且这们炎热的天气,草帽戴在头上不透风,岂不更热?即算这两个东西嫌两手难擎,不愿意打伞,只是已进了茶棚,何以还将草帽戴在头上,不取下来凉凉呢?我看那个在前面的,气概不像是男子,步履又迟缓不似少年男子的活泼,已经坐下来,更显得其中有情弊。天色尚早,我何不跟上去探个究竟?若是伤风败俗的行径,也是我应该整顿的。”想罢,便不迟疑,立起身就跟踪前去。
眼见两人仍在前面缓缓的行走。但是恐怕跟的太紧,两人生疑,一分头逃跑,便不容易查出他们的根底了。因自己有地位与力量的关系,即看出了破绽,也不便就这们动手逮捕人,只能查出一个下落来,回衙着落府县官去究办。幸喜跟在背后行走,两人全不觉得。这时路上的行人稀少,在后的少年,用右手挽住在前的左手,仿佛扶持着行走的模样。那种腰肢软弱,体态轻盈的形象,更完全透漏出来了。两条辫子垂在背后,都是又小又短,并不光泽。那时少年男子的辫发,一般的甚是讲究,从来不见有像这样两人的。卜巡抚仔细留神,越看越能断定:在前的必是小尼姑改装的,在后的必是小和尚改装。勤政爱民的好官府,见了这种行径的人,自忍不住心头气愤。当下卜巡抚旋走旋猜度这一对狗男女,住处必不遥远,所以一同步行。只要知道了他们的巢穴所在,就不愁他能逃出法网了。一时为一股刚正之气所鼓动,丝毫不觉得可怕、也不觉得离城太远了,不容易回去。
约莫跟了三四里,那两人忽转向一条小路上走。卜巡抚心里欢喜道:“转上小路必是离住处不远了。”看那小路前头,多是山岭,卜巡抚恐怕在山岭树林中容易走失,不敢相离远,和两人相差不到两丈。山中寂静,听得在前的说道:“我两脚实在走不动了,好哥哥让我在这树林里歇歇罢。你自己疑心生暗鬼,害得我一身都走痛了。”在后的答道:“你也太不行了,这一点儿路都走不动,定要歇歇,就歇歇罢!”两人说着,同时就一块草地坐下来。卜巡抚听在的说话声音,娇脆非常,无论甚么人听了,都能辨出是个女子。两人才坐下,那在前的又说道:“你瞧我额上的汗和水一般的淌下。这山林里没人来,取下这捞什子凉凉好么?”一面娇滴滴的说,一面已伸手将草帽取下,露出一个又光又白的秃顶,不是少尼姑是甚么呢?卜巡抚看得分明。心想:这一对狗男女,此时虽是都脸朝那边,不曾见有我在这里跟着。然万一他们回过头来望望,我一时不是无处躲藏吗?低头一看,就在身边有一块大粗石,有两尺多高,石后足够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