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看官们心里总不免有些纳闷,以为光天化日之下,逼近省会之地,怎的会忽然钻出一个这般鬼鬼祟祟的万恶红莲寺来?一定是不肖生活见鬼,青天白日在这里说梦话。看官们不要性急,这是千真万确的一桩故事。诸位不信,不妨找一个湖南唱汉调的老戏子,看是不是有一出火烧红莲寺的戏。这戏在距今三十年前,演的最多,只是没有在白天演。因为满台火景,必在夜间演来才好看,不过演这出戏,仅演卜巡抚落难,陆小青见鬼,甘联珠、陈继志暗护卜巡抚,与卜巡抚脱难后火烧红莲寺而已。至于知圆和尚的来历,戏中不曾演出。并且当时看戏的,都只知道知圆的混名“铁头和尚”,少有知道他法号叫“知圆”的。在下却破工夫打听了知圆的一生来历,正好趁这时分写出来。
知圆的俗家姓杨,原籍河南人。他父亲单名一个幻字,二十五岁上就点了武状元,专好结纳海内豪杰之士。论到杨幻的武艺,能大魁天下,自然是了不得的高强。不过他点状元的本领,是他极不得意的工夫。他得意的工夫,为一般会武艺的行家所推崇佩服的,在会试场中都用不着。他最会纵跳和使放暗器。身体魁梧奇伟,无论甚么有眼力的人一眼看去,无不以为他这们高大的身材,必然笨滞不堪。谁知他上起高来,竟比猢狲还加倍轻捷。浑身筋骨,要硬便硬如钢铁,要软便软如丝绵,身材矮小人钻不过去的缝隙,杨幻钻过去倒像绰有余裕,一点儿也不觉得那缝隙厌狭了。寻常会武艺的人,使放暗器,尽有准头极好百发百中的。然普通只能近放,不能远放。就是有力量能放远的,也只能在那毫无遮拦阻隔的地方打人。若在树林当中,及有窗格阻挡的所在,暗器便发放出去,也不能远,效力是更差了。惟有杨幻的暗器,不拘在甚么地方,只要有一线之路,能看得见心里想打的人,不问上下、左右有多少层障碍,他的暗器能照着那一线之路,直射过去。他正练习暗器的时候,每在墙壁上掏一个茶杯大小的窟窿,点一支线香在墙那边,他立在墙这边,暗器从窟窿中打过去,将香头打灭。后来练习的日子长了,能在黑夜之中,晴器穿过两层墙洞,将点在第三间房里的香头打灭。凡是有人使用的暗器,他无有不会,无有不精。
他祖传的产业,原极豪富,自奉却非常俭约,银钱专用在交游上面。只要是有点儿能耐和声名的人走他家经过,或是专程去拜访他的,他总得奉送些程仪。若有缓急去求他帮助,看需要多少,开出口来,没有不如数奉送的。受他殷勤款待与银钱帮助的人越多,杨幻两个字的声名也越大。那时在江湖上一提起杨状元,不问认识不认识,都得称赞一声“仗义疏财的好汉”。后来杨幻的家产被杨幻没有限制的赠送得精光了,在原籍不能居住。一则因为远处闻名的人,不知道杨幻的处境不如从前,以为永远是一个可扰之东,源源不断的来杨家拜访。杨幻慷慨惯了,一旦没力量帮助人,面上觉得很惭愧。二则因家境即不宽舒,便不能款待朋友。他是生性好友的人,只得离开原籍出门访友。这时杨幻的年纪已有了五十多岁,只有一个儿子名从化,年已十六岁了。杨从化得他父亲传授的武艺,虽赶不上他父亲那般高妙,然不但和他一般年龄的人没有能敌得过他的,就是从来在江湖上称好汉的老手看了他的工夫,也都得说一句后生可畏,不敢存与他尝试的心。杨从化才到十岁,他母亲便死了。杨幻也没续弦,也没纳妾。杨幻一带着杨从化出门,原籍地方就没有杨幻的家了,杨幻父子到处游行访友。
这日在陕西境内,坐船经过一处很大的码头,天色已将近黄昏了。船靠码头的时候,杨幻坐在舱里,推开窗门向码头上看热闹。只见离船约一箭远近的岸边,有一个大石岩伸在水里,石岩上巍然矗立着一个和尚:右手撑着一条臂膊粗的禅杖,左手握拳抵在腰间,挺胸昂头,竖起两道浓黑如漆的扫帚眉,睁起两只光如闪电的巨眼,不转眼朝船上看着。杨幻一见面,就不由得吃了一惊。暗想:我自己的身材已是很魁梧的了,这和尚只怕比我还要高大一倍。这和尚的年纪虽也不小,然像这样金刚一般的气概,出门怎用得着撑拐杖。并且看这拐杖的形式,十九是用纯钢打就的,怕不有一百来斤重。看他两眼露出凶光,下死劲钉住在我这船上,难道曾和我有甚仇怨,知道今日到这里来,特地先在此地等候我吗?
只是我平生并不曾见过这样的和尚,也不曾有开罪和尚的事。我于今也不管他是不是有意来与我为难的,今夜只小心一点儿睡觉便了,杨幻心里这们思想着,两眼懒得与那和尚对望了,移向码头上闲看了一会,再向石岩上看和尚时,已不知在何时走到何处去了。这夜杨幻父子都不敢安然就睡,准备那和尚前来有甚么举动。但是提心吊胆了一夜,直到天明,丝毫动静也没有。
杨幻不由得暗自好笑道:我真是疑心生暗鬼,白耽了一夜的心思,不敢安睡。谁知是偶然遇着。只是这和尚虽不知道我,我即遇见他,倒得上峰去访访他,看他的本领究竟怎样。这和尚在此地的声名必不小,逆料没有访不着的。杨幻父子所坐的船,是单独雇的,行止可以自由,因为他父子的目的在访友,沿途遇着名人好汉,随处都得流连。这日杨幻吃了早饭,即带着杨从化上岸,专访本地的丛林古寺,却不见有那般模样的和尚。找着地方年老诚实的人打听,也没人知道有这们一个和尚。整整的访了三日,不曾访着,只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