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祥道:“既是二哥有这般清兴,我陪二哥去便了。”郑时一团的高兴,与张文祥携手上岸,抖擞精神,走到黄鹤楼上。凭栏俯首,只见江流如带,夹岸武汉三镇万家灯火,隐约如烟雾迷离中,几条秋叶一般的渔船,往来荡破一平如镜的水光,下网的声音,都仿佛送到耳边来了。二人不觉心旷神怡,相视而笑。
正在这尘襟涤尽、荣辱皆忘的时候,忽闻长笛之声,悠扬清远。张文祥听了,笑道:“我记得小时候读过‘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的诗。难道这黄鹤楼中,真是时常有人吹笛子吗?”郑时笑道:“那有这回事,你听这笛子是在黄鹤楼中吹吗?远得很呢,说不定离这里还有几里路。”张文祥侧耳听着,说道:“好象是两支笛子同吹。二哥也是会乐器的,听这笛子吹得好么?”郑时一面用手在栏杆上拍板,一面答道:“吹得很好,只是听这音调凄凉抑郁,估量必是两个有心事的女子,在那里吹弄。”张文祥问道:“听吹出来的音调,就分得出男女吗?”郑时道:“这如何听不出,不但分得出男女,其人的老少美恶,以及性情行动,都能于所奏的音乐中求之。不仅这笛子可以听得出,在一切乐器的音调中皆能听出。”张文祥笑道:“然则二哥听这两个吹笛子的女子,其年龄容貌,以及性情行动如何呢?”郑时道:“我既说是两个有心事的女子,可知年纪不大,至多不过二十多岁,容貌决不丑陋。并可知道她两人的乐器,是由高明的师傅传授的。”张文祥问道:“不是娼妓在那里陪客侑酒么?”郑时摇头道:“不是,不是,世间恐怕没有这们文雅的娼妓,就有也是由宦家小姐沦落入烟花的。”张文祥道:“细听这声音,好象是从江边发出来的。我们何不顺便去探寻一番,看二哥所料的究竟是也不是?”郑时点头道:“也使得,我本来要回船去了。”二人仍携手走下黄鹤楼。听笛声觉得一步近似一步,直走到泊船的所在,用不着探寻,原来苗声就是邻船上发出来的。
二人回到自己船上。看邻船的窗门都已敞开,看见舱里堆积了许多箱篋,箱上都贴着封条,却看不出封条上写了些甚么字。舱上首安放了一张床,床上枕席皆异常精洁。床前一张小几,一个年约二十岁的女郎,盘膝坐在几旁的一张湘妃竹榻上,一支笛子握在手中,已停口不吹了,侧转脸向坐在床缘上一个年龄稍大些儿的女郎说话。几上也有一支同样的笛子,是坐在床缘上女郎放下来的。两女郎脸上都没脂粉的痕迹,而修眉美目,皓齿朱唇,天然绝丽。因两船紧靠着船舷停泊,郑、张二人所立之处,相离那床不过一丈远近,女郎说话的声音虽低,没有关闭窗门的缘故,也能听得分明。只听得坐在床缘上的女郎悠然叹着气,说道:“去依靠人家的事,总是为难的。此去也只好听天由命罢,就是林家不能相容,也不见得便是不了之事,到那时再作计较。”即听得坐在湘妇榻上的女郎说道:“我想姨母姨父决不至存心歧视我们。我们此去,虽说是不得已,去依靠他两老人家,但是银钱上并不沾他家的光。父亲在绵州的时候,我的年纪虽小,还记得姨父姨母带着海哥到那衙门里住了一年半,临行还向父亲借了三千两银子。那三千两银子借去以后,听说姨父很得了几个阔差事,却不曾听说归还那银子的话。无论那银子还了没有,姨父曾向我家借银子的事,总是确实有的。我们于今并不图沾他家的光,只图他两个年老的至亲,照应照应,若还不能相容,就未免太不念我父母的旧情了。”床缘上的女郎正色说道:“妹妹快不要将这些事搁在心里,到林家之后,万一不留神说到这些事上面去了,传到姨父姨母耳里,定要背地责备我们不懂事。我们不应该管。”女郎说到这里,偶然回过头来,好像已觉得邻船上有人偷看的神气。当即立起身来,顺手将这边的窗门推关了。窗门一经关上,说话的声音便听不明晰了。郑、张二人只得缩身进舱。不知郑、张二人和这二个女郎要不要发生什么关系?且待下回再说。
识芳踪水滨闻絮语传盗警烛下睹新姿
话说郑、张二人缩身进舱以后,张文祥说道:“二哥的本领真不差,估量得和目睹的一样。他说他姨父姨母在衙门里住了一年半,又借去了三千两银子,可知他两人确是官家小姐。”郑时仿佛思索甚么,似乎不曾听得张文祥说话,坐下来半晌没有回答。张文祥笑道:“二哥便着了魔吗?”郑时摇头道:“那里的话,你可知道他两人是谁么?”张文祥道:“我又不曾去打听,刚偷看了一面,如何得知道他们是谁?”郑时笑道:“你自粗心不理会,她已说出来了,怎的还用得着去打听。老实对你讲罢,若认真说起来,我们还是他们的大仇人呢。你这下子可想得起来么?”张文祥望看郑时出神道:“从来没有见过面,仇从那里来,我简直想不起来。”
郑时道:“他说他父亲在绵州时候的话,你没留神听么?”张文祥忙接口说道:“我没听仔细,只道他说的是在绵州的时候。然则二哥料他姊妹就是那个做绵州知州的柳剥皮的女儿么?”郑时道:“不就是他的女儿,是谁的女儿呢?”张文祥道:“何以见得便是的?”郑时道:“我料的决无差错。因为我知道柳剥皮是南京人,和福建人林郁是同年,又同是福建藩台福保的女婿。两联襟都仗曹福保的奥援,林郁在江苏也做了好几任的县官。他刚才所说的海哥,就是林郁在海门厅任上生的。林郁做官与柳剥皮一般的贪婪残酷,因官声太恶劣了,被上司参革,耗了多少昧心钱才得脱身。丢官后就带了妻子到绵州,在柳剥皮衙门里住了一年多的事,我早已知道。借三千两银子的话,外边人自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