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剑诛无义汉徐明山金赠有恩人
词曰:
深仇切齿,大恩入骨,便死也难忘。若有相酬,倘能报雪,其快也非常。从前受尽千般臭,一旦忽遗香。始知天道,加于人事,原自有商量。
——右调《少年游》
话说徐海发兵五千,来掠临淄,报王夫人之仇。差健将史昭,领细作先到临淄,探访马不进等居住行藏,埋伏左右,候兵到日,即便擒拿。无分老幼,若教走脱一人,定以军令施行。史昭得令而去。再差健将雷丰,执令箭一枝,立束家门首,无得惊其老幼。雷丰奉令而行。又差大将卞豹,领轻兵五千,信道兼进,直抵无锡,擒妒妇宦氏、计氏、柬守两门人等,薄婆、薄幸、招隐庵中觉缘,一干人犯,俱要生擒,不得走漏一个。限期一月,在临淄相会。卞豹领兵而去。然后徐海择定吉日,约会诸路,一齐出兵。
此时闽、广、青、徐、吴、越,寇兵纵横,干戈载道,百姓涂炭,生民潦倒,苦不可言。到了出兵这日,徐海请王夫人誓师。夫人道:“妾乃女流,安敢干涉军政?”徐海道:“今日之兵为夫人发,是夫人报仇之具也。请夫人沥酒,卑人然后发兵。”王夫人乃把酒誓师,三军一齐跪倒。夫人祝云:皇天后土,同鉴此心;名山大川,同昭余念。王翠翘为父流落娼门,遭马不进、楚卿、秀妈之陷害。今仗徐公威灵,兴兵报仇,妾不敢过求,只如进等原立之誓而止。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圣人且然,吾何独否。敢以此心上告天地神明,然后发兵。凡尔三军,无惜勤劳,为余振奋。”言罢,奠酒。三军一齐应道:“大小三军,愿为夫人效力!”奋怒之声,山摇海沸。因分队伍启行。
不消几日,已到临淄地方。一声炮响,大刀阔斧,杀将上去。地方虽有几百守兵,怎敌得这大队人马?那敢当先,唯弃甲曳兵,抱头引颈而已。一日一夜,直抵临淄。官府居民,逃亡殆尽。徐海就于空地扎了营寨。早有健将史昭解马不进等来请功。徐海分咐带在一边。又有健将雷丰带束家父子来见。徐海分咐道:“带在偏营,好生看待,不可难为他。”又报大将卞豹进营缴令,道:“大王在上,卞豹奉大王钧旨,擒拿宦、束等犯,俱已满门拿至。止有束守出外未归,不曾拿得,特来请罪。”徐海道:“束守已在这里,有劳将军,另行升赏。人犯且带一边。”卞豹打躬而退。徐海请夫人出营道:“无锡、临淄一干人犯,俱擒在此,听夫人如何发落。”夫人道:“余受束家父子之恩,姥姥、觉缘之义,欲先酬彼等之德,然后报诸人之怨,大王以为如何?”徐海道:“言之有理。”叫请束家父子、姥姥、觉缘进见。
不一时,雷丰引束家父子,卞豹引觉缘、姥姥四人进营。跪下,俱口称爷爷饶命。徐海分咐更衣相见。二将引四人更衣。四人不知头脑,吓得胆散魂消。虽则穿了衣服,战竞竞进营俯伏,那敢抬头。徐海道:“四位起来,休得惊慌。你等与夫人有德,俱以免死。”夫人叫道:“束生,我便是王翠翘。你当时救我一死,我今全你父子性命。你妻宦氏,我已擒在这里,少不得要报当日那些恶况。”分咐军士取白银一千,绸缎百匹,“送那束生员回去。你要见你妻子,东廊下还可生见一面。”束生细听因由,方知是王翠翘报怨。因跪求道:“蠢妻实该万死。但束守既蒙夫人恩赦,蠢妻尚望推广,赦束守之恩,再开一线生路。”夫人笑道:“你要我饶他么;他当日奈何我,怎不一为挽回?这个似难准信。”束生道:“观音阁设策,夫人独忘之乎?”翠翘沉吟半晌,道:“赖有此耳,留个活的还你,少刻领人便是。又给你令箭一枝,保全家门。敢有军士擅入束家者,枭首示众。你去。”
束生出来,便着父亲先回,自却到东廊下来见宦氏。只见宦氏母子、宦鹰宦犬等人,都在那里。宦氏远远望见丈夫,忙对计氏道:“娘,那来的不是束郎?”计氏一看,果是女婿,忙叫道:“束郎快来。”束生走近前,大家抱头而哭。宦氏道:“郎君怎也在这里?”束生道:“都是你带累我的。”因跌脚道:“小姐,小姐,你那花奴事发作了!”宦氏听了,一时想不到,因问道:“这话是怎么说?”束生道:“有甚说,王翠翘恨你母子刑害他。他如今嫁了徐大王,特发兵拿你来报仇。我以当日不知情,故得免死。你们自作自受,却将奈何?”宦氏听了此言,一似高山顶上塌了脚,又如万丈深潭覆了舟,连连顿足道:“罢了,罢了!断送了,完成了,我宦氏遇着对头了!今悔之迟矣。我当时曾道过,斩草不除根,临春又要发。娘,都是你道‘彼一妇女耳,儿何防之深也’。我道妇人得遇其权,胜似男子,今果然矣。但郎君与他有德无怨,今为堂上宾,宁忍视妾为堂下虏,可无半语相援否?妾当日虽获罪王娘,并不曾唐突夫君。夫君何不推爱王之余波及我乎?”因泣数行下。束生道:“同舟吴越犹相顾,况乎夫妻之间。已于彼处哀求再四,已蒙开一线生路,但磨灭恐未能少耳。此人恩怨最是分明,我讲到观音阁一端,他便许我领人。事到不堪处,小姐须善辨之!”语未终,中军有令带各犯进见,一齐推拥而入。
却说王夫人见束家父子已去,走下位来,以手搀觉缘、姥姥,道:“觉缘师兄,可认得濯泉么?姥姥可认得花奴么?”二人看得呆了。夫人对觉缘道:“我就是那送你金钟银磬,被薄幸谋赚的王翠翘,你难道就不认得了?”又对姥姥说:“我就是花奴,被计氏打二十,发在你名下刺绣浇花的,难道相忘了?”觉缘仔细看看,然后道:“妹子你还在么?前薄幸回来,道你不服水土死了!我舍不得你,替你起灵座,设道场,看经念佛,礼忏持咒,不知道妹子却在这里做娘娘,恭喜恭喜。”两人见了礼。姥姥点头道:“老身吓痴了,原来就是束家的王娘娘。受了许多苦,也有今日。我时常挂念你,不知落在何处,原来恁般好!须看顾我看顾。”夫人道:“特请你来报恩。”徐海因作揖道:“夫人劳二位庇救,时刻不忘。今幸相逢,大称阔念。”叫左右取黄金二百、白银四千,一半送师父助道修行,以报庇格之德,一半送姥姥养老终身,以报全命之恩。姥姥叩谢受了。觉缘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本,方便为门,救难全生,乃吾辈本等,何劳千岁如此厚礼?贫道乃方外之人,金帛亦无所用。承赐转壁,为军中支用。”徐海道:“些小微资,不足以报大德,聊为养道之用,上人深毋深却。”夫人道:“道兄宝庵已经兵火,回去也须修葺,微礼受下莫辞。”觉缘只得受了。夫人分咐设座,道:“暂屈二位一坐,看我王翠翘今日报仇雪耻。”觉缘、姥姥坐在夫人下首。
一声鼓响,蓝旗手唱名,第一起犯人进。卞豹领宦氏、计氏、宦鹰、宦犬、薄幸、薄婆等跪下。去了枷锁。夫人道:“薄婆陷人入井,薄幸卖良为娼,薄幸依誓,用刀碎其身,喂马;薄婆枭了首级。”刀斧手应了一声,将薄婆割下头来;薄幸一条草席卷起,如束薪一样,用绳索捆紧。两人拿定,一人举刀,从脚上直割到头,割做百余段。鲜鲜活活的一个人,立时变做一块肉泥,看者惊得半死。
报说割完,夫人分咐拌入草料中,分开喂马。叫着宦氏,宦氏唬得只是抖,应道:“夫人饶命。”夫人道:“宦小姐,你好计策也,你好忍耐也,你好恶取笑也!凡事留一线,久后好相见。今日相逢,你不能活了!”宦氏连连磕头道:“夫人,贱妾实该万死,但求夫人念供状写经,去而不究。妾非不知尊敬夫人,但势不两立,一念不能割爱分宠,遂造这段冤家。乞夫人原宥。”夫人低首多时道:“欲餐尔肉,剥尔皮,以消两年之恨!所以不死者,去则不追,尚有开笼放鸟之意。尔之活罪,自不能辞。”宦氏道:“罪自当领,只求从轻发落。”夫人道:“临淄劫我,果属何人,快些说来,少分你罪。”宦氏道:“行计虽是宦鹰、宦犬,发纵指示原是贱妾。军随将转,实妾之罪,他们不过依令而行。若将他来抵妾之罪,妾心何安!”夫人道:“你倒还是个任怨的女子。叫刀斧手,将宦鹰、宦犬枭了首级,以为宦门豪奴之戒!”刀斧手应了一声,将宦鹰、宦犬找下,须臾之间,血淋淋两颗人头献上。王夫人分咐将计氏拿下,重责三十。军卒一齐动手。宦氏抱着道:“愿以身替!”夫人道:“你的只算你的,他那三十是要还他的,哪里饶得!”姥姥看见,连忙跪下道:“老奴愿替主母。”夫人道:“这个人情大得紧,只得听了,只便宜了这老泼妇。姥姥你带去吧。”姥姥谢了夫人,扶计氏出营。计氏年登六十,身为一品夫人,何曾受风霜劳碌,〔衙〕门苦楚。自无锡劫来,受了无限苦楚熬煎,又加战杀寒心,军门杀人如麻,年高胆怯,也活活惊杀了。姥姥只得在营外守着尸等他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