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说这日午膳,本来想备大菜的,就在春声馆带吃酒带看戏的,因柳夫人和叶太夫人、金太太等,都用不惯刀叉,并说带吃带看,没有味儿,便自携着一班女眷,到水流云左堂来坐席。叶太夫人和软玉、蕊珠、美云、瘦春坐了一席,金太太和琐琴、菊侬、绮云、茜云坐了一席,柳夫人和藕香、婉香、眉仙、浣花、丽云、赛儿坐了一席,一时水陆杂陈,觥筹交错,说不尽的一番热闹。
宝珠进来,向各席上敬了回酒,并向叶太夫人和美云、瘦春等谈了一会,问问叶魁可有回来的日子。叶太夫人道:“魁儿近来连信札也好久没来了,不知道在外面忙些什么。有人说起,他在东洋还娶了一个日本婆呢,要是真的,这孩子可就不成材了。”柳夫人听见笑道:“你这话从哪里听来的?咱们一家子,东府里事传到南府里来,还要传错,隔着一个东洋大海,是份外的了。”宝珠笑道:“要是真的,将来带个东方美人儿回来,咱们也好见识见识呢。这不过大姊姊和瘦姊姊倒要先学几句‘挨衣乌哀’的倭话才好,不然,他们俩口子当面骂着你们,还眼睁睁地听不懂呢!”瘦春、美云都只付之一笑,软玉笑道:“如果到这边府里来,倒有一位现成的翻译在着呢。”金太太道:“这边府里,真算得人才济济的了,连外国话都懂得吗?”软玉道:“我们这位翻译,可不是寻常的外国流氓,却是一个高丽国王呢!”蕊珠不禁笑了起来,丽云因道:“偏是软姐姐儿的记性好,几年前的一句玩话,还嵌在心里,拿出来当古典用呢。”婉香笑道:“我倒一时忘了,排算起来,已是七个年头呢。”宝珠道:“当时的情景,我还历历在目,真可谓‘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呢。”美云不禁点首叹息。柳夫人道:“年轻轻的人,专讲这些颓丧话儿,你不瞧叶太夫人,已是望七的人了,还是这般兴高采烈的,你们这些后生家,正和花儿一般开得畅好的头里,怎么偏有这些凋丧话儿?”宝珠道:“方才丽妹妹说的‘青梅’、‘黄梅’那个比方,真不错呢。”因把丽云的话述了一遍,大家都说丽云的比方不错。陆琐琴笑道:“丽妹妹住在小罗浮馆,成日价对着梅花,所以有这些想头,只不知道可曾想到‘S梅迨吉’的典故上去?”丽云正吃鲜荔枝,听说,便把整个荔枝核儿兜脸打了过去,却不道打着菊侬的后胫上,章头,把桌上的酒带翻了。茜云忙跳起来避开,却不防踹了自己的猫,那猫便疾叫起来。茜云吃了一惊,忙去抱来看时,幸而不曾踏坏,因道:“险些儿踹死了。”菊侬连连道歉,把猫接过来抚着顺毛道:“这猫可还是那只吗?”绮云道:“不是,那只老猫早已变成鬼样儿了,一身的好毛片现在已和破棉花胎似的。大六月天,还要晡太阳去。茜妹妹早已把他贬到大厨房里去了。”琐琴道:“一个什么博物学士说来,猫的年纪本来只得五年好活,若是培养的好,可活二十年。一个人的年龄,本来只得三十年,若是培养得好,可活一百二十岁呢。”藕香笑道:“照你说来,那咱们几位太太都好活上一百二十岁呢!”柳夫人道:“照叶老太太的丰采,不过三四十岁好看,便再加上一倍年纪,也不过和寻常六七十岁的人差不多呢!”叶太夫人笑道:“咱们俩个镜子里照着,我便比你老得多了,若照你这样说来,你倒变了二十来岁的美人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宝珠道:“说也奇怪,咱们家的人,只有小孩子会得长大起来,年纪大了的人,再不会老的。我看着太太,还是和十几年前一个模样,倒像越加后生了点儿呢。”柳夫人因道:“不错,怎么不把珠儿抱来玩玩?方才怕锣鼓儿惊了他,这会子不妨到这里来呢。”赏春听见,便一叠声传话出去,一会子,已由奶妈抱着珠儿进来。赛儿早就抢了来抱,一丛人都围了拢来看这孩子。叶太夫人更自喜欢,因说:“咱们这几家子,一班后辈倒要算是宝哥儿有福气呢。”宝珠笑道:“老太太不要说吧。自从有了这个孩子,不要说太太单疼着他,不疼我了,便是蕊妹妹也是全个儿心思都扑在他身上,再也没工夫来理我。这可不是我的晦气,哪儿来的什么福份。”叶太夫人笑道:“做了个爷,倒气不过儿子,可不臊死了人来。你们把珠儿给我抱,教他爷眼热眼热呢。”宝珠听了这话,早就一兀头倒在叶太夫人怀里道:“老太太看我太太的份上,疼着我吧!”柳夫人忙道:“快还不站起来,老太太是有了年纪的人,经得你这般扭股糖儿似的扭着吗。”叶太夫人却只笑着道:“这般大的年纪,还是孩子气,怪不得你太太疼你。好孩子,你蕊妹妹冷落你,回来我罚她的酒。”宝珠得了这一句话,便跑去强蕊珠的酒,软玉代了不算,定要他自己吃。正纠缠着,笑春来说锄药来请爷呢,宝珠方才记得外面有客,只得丢下这边出去。
却见台上的戏早已停了,满院子只听得华梦庵豁拳的声音,狂呼大笑,闹得个沸反盈天。桑春已经被他灌醉,气咻咻的还在那里闹拳,鼻尖上搁着眼镜,却把两只红眼睛从眼镜子的上面看人。爱侬已不知去向,正待要问,却见秦珍招手儿唤他,便走近过去。秦珍道:“祝春和蘧仙正找你呢,这会子怕在西花厅上。”宝珠怕被梦庵捉住,即便一溜,出了亭子,到西花厅来。却见蘧仙和祝春坐在门当口的栏杆上面,见宝珠来了,因道:“这里很风凉呢,从这门里望去,那满地的荷花,衬着些绿杨、亭角,比那赏荷的补景还要好看呢。”宝珠笑笑,因道:“今儿这样个乱法,可不是辜负了荷花?回来太太们到楼上看戏去了,我去弄只船儿和你们去划。”一个转身,又向祝春道:“你不是找我吗?”祝春笑道:“是呢,我想和你商量,点一出戏。”宝珠笑道:“这有什么商量的,你爱点什么,只消吩咐下去就是。”蘧仙道:“他说要点一出‘三笑’,拿华大、华二来形容华疯子的丑态,给他自己看看。”宝珠不禁笑了起来道:“好,好。唱小丑的坠儿,最是拿手,我便教他去。”祝春道:“如果能够教香玉起秋香,那就格外好了。”宝珠道:“这个却要说起来看,做不做得到,可说不定。”蘧仙道:“最好要把科白穿插些过。”因把早间吃粉团子的笑话,告诉宝珠,教他和台房里说去,一定要穿插在里面,宝珠笑着答应去了。
一会子午席已散,大家重复入座看戏。开场便是香玉的“葬花”,做得深情旖旎,情景逼真。华梦庵看得出了神,连疯也发不出了。那香玉的口齿本清,因自己爱着这篇曲文,唱得分外清楚,大家都绝口赞好。祝春因问宝珠道:“这样的好曲子,可有底本儿吗?”宝珠道:“这一出片子,是香玉的秘本。据他说早已失传的了,遍苏州城,只有他一个会唱、会吹,所以不曾演过。才是今年春间,他把曲文写了出来,注了工尺,我和赛儿、伶儿、嫩儿一淘儿学着,费了两个月工夫,才吹得上。”蘧仙听了,便高兴道:“你可有抄本儿着,借我抄一本去?”宝珠道:“有呢。春声馆里现在个个都有了,我去拿一本来。”说着便到台口去,和值台的老婆子讲了,说不拘谁的,借一本来。香玉听得有人要看本子,知道看客里面很注重他这戏,心里分外舒服,越做得出神入化,连个宝珠也站在台前看的呆了。直等老婆子送本子与他,方才如梦初醒,不禁笑了一笑,便把本子接过来,叫花农去递给祝春,自己却仍站在台前看着香玉。
祝春接了本子,一时打不定主意:还是看了戏好,还是看了书好?却被蘧仙抢了去先看。见上面写得很好的簪花小楷,那曲文也填得甚是细致,连说白都抄全的。蘧仙带看带摸工尺,正和何祝春评论着,不妨楼上楼下起了一片笑声。举目看时,原来台上已换了《三笑姻缘》,开头一幕,便是华大、华二在书房里做文章,那华二的一种呆气做得实在好笑。华梦庵起先还没什么,后来听得楼上楼下的人都笑了起来,连边厢里的一班管家、小厮也都望着他笑,只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又见嫩儿扮着秋香,送出一盆子点心来,华二赶先拦住道:“慢来,让我看什么东西?哎唷唷,原来是两碗鸽蛋,正对着我的胃口!好姊姊,你去另外弄一碗给阿大,赏我吃一个双份吧!”说的蘧仙、祝春都拍手笑了。华梦庵看到这里,才跳起来笑骂道:“这可不是你们两个促侠鬼编出来的笑话吗?也好,你家的秋儿既然是个秋香,我华二爷便该去享一享艳福呢!”说着,竟自拔起脚来,走了。台上的华二正被粉团子烫了舌尖,把个碗掉在地下,引得满台下哄堂大笑。宝珠怕他真个恼了,赶忙追着去留他,却不道锄药正从外面进来,撞了一个满怀。宝珠站住了脚。骂道:“忙着些什么?”锄药因把手里的封儿递与宝珠道:“张总管说,这电报是很要紧的,教送给爷看呢!”宝珠不禁愕了一愕,心想“哪里来的电报?”欲知究为何事,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个中情事双关着,意外惊疑一电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