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秦琼刚要退出,秦文又喊转来道:“头里陆师爷讲起,说他的家眷来了,还耽搁在船里,没得下处。我想咱们园子里尽空,没得人住,也要荒芜了。现在美儿和叶府上的小姐都打算住里面去,倒也很好。倘师爷想咱们这里住,就请他们太太和小姐们,住园子里去,也没什么要紧。只问爱哪样便哪样罢,咱们府里也不争这一点儿用度。”秦琼答应着。又站了会儿,见没事了,便退出来。先将这话告诉了夏作珪。夏作珪便又高兴又不高兴的道:“这一晚子叫我代什么,横竖明儿金有声来了,今儿的帐叫留着,明儿算罢了。”秦琼再三央他。夏作珪一忖道:“管他娘,今晚子帐上弄他几十两银子用用也好。只尽把大笔头的开销清了,也好拿一个九扣的除头,多少可百两银子总有。”想着便道:“既二爷这么说,我便代理一会子罢了。”说着便叫邵二掌灯,到帐房去了。
秦琼便到南书厅,将秦文的话对陆莲史讲了。莲史很合己意,便说:“等你师母和师姐到来,再作计较罢了。”秦琼应诺,到放馆出来,回了秦文不提。
且说这日宝珠等在春声馆看戏,那欢笑热闹是不必说。直唱到五更,方才歇锣。这些人也多看的倦了,柳夫人头一个禁不起,早先睡去。软玉姊妹,便仍就睡在婉香对房。宝珠看大家睡了,才回到自己屋里睡去。到次日傍晚才醒过来。却因天色下雨,阴沉沉不辨时候。及至梳洗完了,那天便真个黑将下来,雨声是越发大了。宝珠觉得心里烦燥起来,又因昨夜不睡。今日又起来迟了,身子很倦,便仍躺到床上去。袅烟点灯进来看见道:“爷又怎么了?”宝珠见袅烟问他,因略笑道:“没什么,因我觉闷的慌。姐姐他们可起来了么?”袅烟道:“婉小姐和蕊小姐、软小姐都早起来了。这会子东府里大小姐邀去斗叶子戏去了。因爷睡着,没请爷去。”宝珠听了,心里便活挠挠起来,想也到东府里玩去。又转念怕秦文知道惹骂,便又收转念头。因道:“他们怎么不在咱们府里玩,倒跑那边去。”袅烟道:“是三太太的主意,说天下雨怪没味儿。所以连太太也请过去吃酒呢。”宝珠点点首儿。袅烟又道:“早间金爷拿帖子进来请爷的安。因爷睡着,我不来回,拿爷的片子回拜去了。”宝珠因道:“怎么他忽然来拜起我来,敢有什么事儿。”袅烟道:“光景没什么事,听说金爷是来府里代理帐席的。”宝珠道:“怎么要代理帐席,葛师爷哪儿去了?”袅烟便将昨日葛亮甫被人家打坏的事讲了一遍,宝珠听了好笑。因道:“昨晚子倒造化了夏师爷。”袅烟笑道:“可不是。外头多说昨儿夏师爷弄了好几个钱,今儿早起吃馆子去呢。”宝珠笑了笑,因问道:“昨儿软小姊叫买的洋床,帐房里可办进来了没有?”袅烟道:“才今儿珍大奶奶开帐出去,还有添做门帘窗帏和绣花垫子那些物件。光景明后儿才办进来呢。”宝珠点首。袅烟又道:“今儿太太说,小姊们现在不能搬进园子里去住。因什物还未齐备,厨子也没有派定,须得园子里开个厨房才便。现在检定本月二十八日才搬进去住呢。”宝珠算算日子,觉得老远的,心里好不耐烦。
刚纳着闷,晴烟进来说:“三太太叫玉梅来请三爷喝酒去。”宝珠想了想便点点首儿。走下地来,忽身上打了一个寒噤,因道:“怎么发起热来了。”袅烟忙过来握他的手,觉得手心儿焦灼灼的,再向额上一摸也滚烫的,失色道:“怎么好端端的发起烧来?”你肚子里可怎么来?”宝珠道:“倒也不觉什么,不过气闷的很。”袅烟道:“既这么着,东府里不要去了。外边雨也大的很,风又尖魆魆儿的,不如睡一会儿罢。”宝珠自觉支撑不住,便叫晴烟去回了。又叫不要说起病,怕婉香知道发急。晴烟答应去了。宝珠便自睡下,袅烟陪着。到晚膳时候,宝珠也不吃饭。听那窗外的雨一阵大似一阵,忽满窗子一亮,一个闪电过处跟着一个霹雳,“坑磕磕”的震得玻璃窗儿都响。宝珠早躲在枭烟怀里不敢言语。那雷还旋磨似的响个不了,那雨小了些,滴滴沥沥响着。心里觉得凄怆起来,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纳闷半晌,因想睡熟。却好婉香和软玉、蕊珠来了,知道宝珠病了,心里多很不受用。便恩恩切切的和宝珠谈了一会,又劝宝珠吃了口稀饭,看他睡熟了才去。藕香知道,也过来望了望,又送了些香苏饮来与宝珠吃。
到了次日,病越重了。宝珠因发烧太重抵挡不住,便睡着走不起来。柳夫人发急了,请金有声进来诊脉。说不妨事,才放了心。不期宝珠打这日起,一日重似一日,连米汤也吃不下。婉香、藕香等终日伴着他,他总是昏沉沉的好睡,也没什么话讲。把平日的一种温存样儿,却一造收拾起了,到月底边还起不得床。大家因宝珠病着,都没得兴趣。二十八那日便也不搬往园子里去了。
到了五月初上,宝珠才好起来。足足的病了一月不打紧,倒是婉香等一干人被他急死了,现在才各放心。宝珠也能起坐和姊妹们谈谈说说,倒也有趣。有时自己照着镜子,觉得清减了许多。两弯眉儿却颦的和婉香差不多,有一种可怜样儿。自己也觉怜惜,便分外保重。不是和婉香下棋,便自己拿着笔做做诗。又挨过六七日才霍然痊愈了,便怂恿婉香等搬进园子去。婉香见他已经大好,便大家商议着,从五月初十日搬进园去。却好这日是蕊珠和绮云、赛儿三个的小生日,大家便又闹起戏来,热闹了一天。那园子里,自从诸人搬了进去,便觉得花柳有情,山水生色。宝珠住在里面,就像一个穿花蝴蝶儿一般,乐的了不得。那些吟诗饮酒的事是不必说,也记不得这许多。
到了六月初二日,秦珍打京里回来了。藕香接着欢喜的很,把带来的物件,逐样检点明白,送往各房去。却把宝珠和婉香的物件,亲自送到园里惜红轩来。却值宝珠和婉香、软玉、蕊珠一块儿坐着挖西瓜壳儿做灯。藕香进来看见道:“你们到会玩意儿呢,这个西瓜壳儿还要挖出这许多花纹来,明儿便坏了。可是吃着没事做吗?”婉香因笑道:“大嫂子你瞧,看谁的镂得细。”藕香看时,婉香镂的是细回文卐字,夹着四个图儿,镂出“月圆人寿”四个双钩篆字,觉得精致的很,便满口赞好。再看宝珠镂的,是鸳鸯戏荷的散花。软玉是四块合景书画的。蕊珠是绣球纹夹着两个狮子的。因笑道:“多好心思,讲细致还是婉妹妹顶好。”
宝珠笑道:“大嫂子总存着一个偏见,我这个还没镂好呢。镂好了你瞧着,眼睛多要花呢。”说着放下刀子回过头来,见银雁捧着一个缎盒,因道:“大嫂子,这是什么玩意儿?”藕香道:“你哥哥回来,这便是你要的东西。”宝珠便跳起来道:“好哥哥,好嫂子,我正想着呢。”说着便叫软玉和蕊珠的西瓜灯拿开,又一迭声叫春妍抹桌子。藕香等都看着他好笑,春妍过来抹了台子。银雁便将缎匣放在桌上,大家都围着来看。宝珠先打开袱子,看是一件金酱女袄料儿,满身平金钱的大牡丹花。略一展看,便觉光彩夺目。宝珠喜的顿足道:“好!”又忙问道:“这是送谁的?”藕香道:“你哥哥因要公道,照这个样儿,一色的定了十件。东府里送了五件去。”宝珠道:“东府里四件彀了,怎么要五件?”藕香道:“你不知道吗,前儿金有声在这里给琼哥说下了亲事了。便是石师爷的令妹,转眼就要行聘了。”宝珠恍然道:“不错,前儿我病着也听见讲起。我因这些事儿不经心,便忘了。足见大嫂子心细。”又道:“那么这一件儿送婉姐姐,还有四件留着干什么?”藕香笑道:“你不要替我耽忧,难道我自己不该要一件儿吗。这两个袱儿里,便是两件,送软妹妹和蕊妹妹的。还有一件是要送陆师爷的小姊去。”宝珠听说,因忙问道:“我正要问大嫂子呢,头里四月间听说老爷邀陆太太和小姊来园子里住,师爷答应了。怎么隔这两个月还不提起这话,难道还在船里吗?可不要热坏了那位小姐。”藕香笑道:“便热坏了,也不干你事。前儿原说要来住的,此后不知怎么陆师爷又说不便来,回了老爷。在外面租公馆住了,说改日总要来给太太请安的。”宝珠又道:“大嫂子可知道这位小姐唤什么名字儿?”藕香道:“这个我倒不知道。只听说年纪却长了,长的倒很好,还会得做文章呢。”宝珠道:“你那还不仔细,我到知道他叫做琐琴呢。”婉香笑道:“偏你会打听这些,横竖你心里有了个他,他心里还不知道有你这个人呢。”宝珠笑道:“那我也不希罕要他知道。”刚说着,见藕香身边的小鹊进来道:“爷请奶奶转去,有事情呢。”藕香应了声,便把缎盒里三件袄料捡出。又打开一包,是十副平金裤脚,又打开一包看是十副挽袖。软玉看见骇异道:“婉姐姐,你要这个什么用?”婉香笑道:“那里是我要的,这是宝珠带来孝敬太太去的。”软玉笑道:“我当是你要穿披风儿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
藕香又打开一包,是一副平金的帐沿和床帏子,八副堆花的椅垫套儿,又两大匣子的枷楠香末和些阿胶桃杏等脯,都叫春妍替婉香收了进去。婉香和软玉等多道了谢。藕香略坐一会,便告辞出来。正是:
草索不妨公子病,花衣却称美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