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四人谈笑一会,菊农和漱芳是中表姐妹本在一块儿无话不说的,这会子便和漱芳同睡。素秋却和琐琴同睡,那琐琴是有些道学气的,睡下一会子便睡熟了。素秋醒着听菊农道:“我做一个姐夫的样儿你瞧,可是这样不是?”听漱芳嗤嗤的笑将起来,菊农也笑着。半晌,漱芳骂道;“不好好睡,吵什么,你要学个样儿,我做你瞧。”听菊农拍打了他一下,两人都笑个不了。听菊农问道,你们第一个破题儿是怎么样个做法的。听漱芳道:“臊人呢。”只要有个问头的,菊农就问着。他听漱芳的声音低了,切切咄咄,不知怎讲。忽菊农笑将起来道:“那他怎么呢。”漱芳笑道:“他也没法,一会子也归自己睡熟了。”菊农又道:“那第二夜还这样呕他也不?”漱芳不语了,听两人又笑了一会便不则声,像是睡熟了。自己便也暗笑一声,挨着琐琴睡熟。
次日起来,各自梳妆,素秋少不得有一番取笑。漱芳只听他们讲去,一时早餐已过,翠儿来说:“姑爷来了,太太请小姐出去。”漱芳道:“这喊我什么,请大爷陪着便了。”翠儿道:“大爷因前儿李爷来邀同进京会试去,今儿便要动身,正忙着,所以请小姐陪去。”漱芳便应了,大家去取笑他说:“姑爷等久了,快去快去。”漱芳笑笑不理,便出来到隔壁院子里。见他母亲陪秦琼坐着,秦琼一眼见漱芳,穿着一件紫绛珠儿皮袄子,襟袖上用白缎条盘出回文万字的,身材越觉娇小得很,下面穿着弹墨细绉裙,露出一点儿大红平金鞋尖。一脸喜色,眉梢上又带点羞态。进来向他母亲请了安,对着秦琼欲笑不笑的便自在母亲肩下坐下。秦琼早心里痒了,要笑的光景。漱芳低下头去,一眼见菊农和素秋在镜屏隙里偷窥,也便红了脸,更不好意思起来。听秦琼对金氏道:“今儿大舅荣行,家爷说不及亲自过来拜送,着小婿带来点礼物,请太太赏收。”说着便喊小喜子,小喜子在门外答应,把礼单交丫头送上来。金氏看是程仪五百两,茶叶二十瓶,金腿子六十挂,海味十六桶,九子龙松烟一百锭,大卷笔二十盒便叫丫头们送大爷看去。因向秦琼道:“听说尊大人有好消息了,不知可准不准。”秦琼道:“是家爷去岁子上了奏办营务处的折子,奉旨准了,却因家爷假期已满,着来京听用。那营务处因非官责任已委了人了,家爷也今儿动身进京去,所以小婿也不敢久坐。”说着,却好石时进来,秦琼和他握手谈了一会,便向金氏告辞。石时要留他用饭,金氏替他讲了,石时知是正经,便不再留,经送秦琼出去。回转来忙换了衣服向秦府里致谢并送行去,到饭后才转来。一见金氏便道:“母亲可知道中丞坏了?”金氏吃了一惊,忙问,为什么事?石时道:“什么事也不知底细,三老爷正忙着,也没细讲,单说是沈左襄现在任了御史弹参的,里面开的十大款,很不好看,现在革职来京听训,不知道该怎么个处分。”金氏忙道:“那咱们家借与他的钱,该赶紧要去才是。”石时道:“我也为这个着急,幸而中丞因此去好歹不知,把一应私蓄都托付了秦三老爷,他又没一个公郎,只有一个侄子,现在河北,说倘有长短,就请秦府里喊他侄子来,把一应交付他侄子,这里外欠的款目,中丞多开了单子,也托秦府里代还了。中丞昨晚就交了印,是藩司护理着,此时此刻我也讲不了这些,总之咱们这笔钱问秦府里要就是。”说着匆匆的出去,看行李已整顿好了,便进来和他母亲金氏及漱芳告辞,又向素秋说,秦府记室已请令兄代理,一切费神容回来再到府叩谢,家里各事也费姐姐的心照拂些儿。素秋应了,石时又向菊农说:“刚到秦府帐房给母舅辞行去,母舅正忙着没进去,请妹妹见的时候代道个罪。”菊农也答应了,石时又向琐琴说了几句求照拂的话,琐琴也说了些顺风得意的套头,大家都送到厅上,看他上轿,说专听捷报。石时拱揖上轿,几个管家压着书箱行李去了。
且说石府,自石时去后愈加冷静,秦琼因下半年乡试,秦文托陆莲史督率他和宝珠两个用功,所以不得出来,便来,也一刻儿去了。漱芳心里倒很欢喜,琐琴因秦府柳夫人接他去玩,便自去了。只素秋和菊农,仍伴着漱芳及时行东,或诗酒怡情,或琴棋消遣,倒也有趣。流光易逝,看看又是三月暮春天气。一日,刚在午餐,忽京里来了个急电,大家吃了一惊。漱芳连忙和素秋、菊农两个各拿一本电报号码,七手八脚的翻译出来,凑拢一看,见写着:叶冰山被御史会参,现已拿问查抄拟斩监候,该款速速收取。原来是石时的电报。金氏看了,忙道:“这是怎么讲。”漱芳道:“叶冰山恩眷甚隆,怎么忽然有这一件事,光景里面查出怎么了不得的事情,所以才有了这个会参的本子,即这么着,母亲须得赶紧讨去,略迟几天,怕京差堂官到了,这款子便完了。”金氏道:“叶冰山和他太太还是去岁子进京,没家来呢。”漱芳道:“这个管他什么,报上说已拿问,便不得家来了,母亲快问他老太太要去。”金氏听说,便不换衣裳忙喊轿往叶府去,只带两个丫头。到了叶府大门口,见那些管家和些当差的还在那里耀武扬威的吆喝人,一直进了穿堂,到二厅下轿,叶府丫头接了进去。到正院一看,见挤满了一屋子人,七位姨娘,两个小姐,一个老太太,一团糟的哭着,桌上也摆着一封电报,原来是秦文打与他家的。金氏劝着他们,说不要乱,仔细风声传出去不稳便,老太太哭着说道:“还有什么说呢?石太太你总该知道了。”金氏又安慰了许多话,说府里恩眷素隆,这会子火头上,自然不好看,又况这个是部仪的,旨意下来或者早晚便有转机;但是既有消息,便该绝早设法呢。老太太止了哭,众人也不许乱问。金氏道:“昨儿天津一个飞电来,说大有金号倒了。我只当脱了本,那知道就是这个上的来历。”正说着,外面又送一个飞电来,看是上海江源坍了。接着又是一个报,说江苏万康坍了。老太太急的放声哭了。接着又是四个报:湖北阜丰,湖南永康,福建宏裕,四川德济四家大银号都逼坍了。一家儿都乱的鼎沸,忽报本城永裕、如川、海流三家一齐支撑不住,被人蜂拥抽收款子,一时也都坍了。金氏听说,更加急了。因道:“这时候也管不得这些事,快把各处所有未坍的银号各铺赶快一齐闭歇了还好逃遁几个小钱,不则便一扫精光了,再把府里窖金都发出来,把所有欠款该付的付了,该打几折还的也都完了。再有余利的并各房私蓄,也赶紧寄了出去,不怕来抄的差官也不留一点儿余步。”老太太也知道利害,吩咐教内外帐房赶快把要紧的帐目交进来,再把各房所有放重利的借据也赶快呈上来,再吩咐本府所开各典铺亦暂时闭歇,省被抄入,又对金氏道:“你那笔我不能短你。”因叫软玉去拿一盒子金叶子出来道:“这是叶金四百两,大约合银两万两也差不多了,此刻乱着,我也不好留你了。”金氏见款子还了,也不肯久留,怕有不便,便自去了。这里帐房果然交进十二本帐簿来,各房姨太太都把放重利的借据藏在身边,也有几张呈上来的。老太太忙叫丫头们打了一个包封,再把金叶子五百两一封的封起,装在一具寿材里,只说这寿材是秦府寄在这里的,便叫叶奎压着抬去。其时已经天晚,忽一个急电到来,广东和云南贵州的几处银号也倒了。老太太也无暇及此,忙把细软等物又运出了些,寄往亲戚家去。又喊本府典当,内开了几十张假当票来,分藏各人箱内。次早,果然署中丞的奉着户部飞电,来封府第,把前后门都派兵丁把守了,只准一人进出买物造饭,还要细细搜验,怕运出要紧物件。一应封口书函不准投递,一连守了几日,把一个叶府围的水泄不通。幸而赶早运了些出去,老太太和众人到这地步,也只得硬挺了。到半月后,京差才到,中丞接见了,才知道叶冰山还是为侵没国款一件发的案,再加上盘剥小民,挟官吏强取民妇等事,共十二款。刑部议抄斩监候的罪名,还是几位王爷代求了,此刻家便抄了,去斩监候却蒙赦轻议了发往边疆效力;叶用削职,这且表明。
且说,这会子京差督着,把合府所有一应抄将出来,开了单子,把箱笼多加上了封条,限三日叫合府人口出产。那差官见所抄数目不止二十万,心里暗暗明白,因受秦文之托也不多讲。看单上也没有什么犯禁物件,也便不做威势,只把叶府花园先封了去。这里太夫人和各姨娘早哭的昏过去了。因限期太急,又不能违抗,只得喊齐各姨娘,问愿随进京去的去,愿散的散。那些姨娘见问,多滴下泪来,有几个有小货钱放在外面的便不愿跟去,打算散了,口里不说,老太太已看出情形,便把尤月香、吴阆仙罗、四姐、陆慧娟四位姨娘遣去自行择嫁。四位姨娘磕了头,带着贴身丫头,连晚各自奔散去了。蕊珠的母亲朱赛花哭着向老太太磕头说:“求老太太开恩准他到京一见老爷,倘能随往边去,虽死尤生的了。”老太太知道他和苏婉兰两个是素有心肠的,便含着泪点首儿。见苏婉兰只是哭着,不则一声,暗暗可怜。因把丫头们及管家小厮的花名册子吊上来,问有愿散的,除了名氏,都叫散去,只剩了十几个大丫头,即宝宝、楚楚、端端、好好、墨芳、书芬、笔花、砚香等人。管家小厮也只剩了二十几个。偌大一个叶府,这会子便不像个人家了,太夫人悲伤了一夜。
次日命打起行李,雇下船只,准备进京去。因叶用又不在家,叶魁年轻,干不了正经。因去秦府,求了柳夫人,请派秦珍送进京去。柳夫人一口应允,便派秦珍过去理直一切。到第三日,京差来押着出府。秦珍便送太夫人和苏婉兰、朱赛花、软玉、蕊珠一干人下船,径往京去。差官也便同路进京。秦珍本来和差官熟识,一路便和他谈谈,并求他包涵些。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覆雨翻云惊世态,迅雷疾电变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