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宝珠进来,先到留余春山房一转,见软玉不在,问丫头们,才知道还是午间和蕊珠跟柳夫人出城,望叶太夫人去了,便到惜红轩来。婉香也不在屋里,说往得月楼台菊侬那里去了。宝珠见天色将晚,便趁着晚光走下山坡,打一直游廊上,到得月楼台来,见临水卷篷点了琉璃串子灯,映着波光,就像几条金蛇,在水面上攒动似的,便打后面走廊绕转去,到水阁上,见面水的六扇文窗一齐开着,卷起一带湘帘。婉香和菊侬两个,都穿着白罗衫儿,伏在栏杆上看水里的月子影儿。宝珠换近来看,婉香见是他,因笑道:“你又逃学出来了?”宝珠嗤的一笑,便依着婉香,靠在栏杆上,看那月影子,像是一个玉钩儿在水里浸着。恰衬出碧蓝的天,晃明的星,几点红灯影儿,那水便是镜子一般,没一点儿波澜。菊侬手里拿着柄纨扇儿,在身边摇着。宝珠要来看,却一个字也没得,因道:“倒也清脱得很,省得把那些墨渍洒着,污了眼睛。”菊侬道:“我正要请你画呢。什么便推得这样干净。”宝珠连连退还他道:“我不敢领教。”婉香在傍一笑,宝珠回转头去看他,菊侬也嗤的一笑,宝珠不懂起来,因问:“笑什么?”菊侬叫婉香不告诉他,婉香便只是笑着不语。宝珠连道:“好姊姊告诉我,也给我笑笑。”婉香道:“你自己向镜子里照去。”宝珠便走到镜屏边一看,见紫金冠的绒球上,缀着一颗火,忙用帕子去抹,那火便掉下来,缀在衣袖上。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萤火虫儿,刚伸手去捉,那萤火便飞起来。宝珠用帕子去甩,却飞到窗口去了。菊侬顺手用扇子一扑,却好掉在婉香肩上,宝珠忙在那里叫道:“吓,姐姐,萤火儿在你肩上了,看到耳朵里去,要吃脑子的呢。”婉香回头,见果然在肩上闪着。刚要拿帕子去挡,宝珠早过来替他捉在手里,向池子上撩去。那萤火却飞起小翅膀儿,停在一朵半谢的白荷花心儿上,一闪一熠的亮着。宝珠笑道:“这正是,清世界有几人见呢。”婉香笑了笑道:“你文章有这样熟便好了。”宝珠道:“怎么姊姊也说出这样的迂话来,这个只有那位女学究讲讲的,你几会见古来的美人讲过这些迂话来。”刚说着,忽菊侬一笑。宝珠章头,见陆琐琴站在背后听他,见宝珠回过头来,他便一笑。宝珠连连作揖道:“好姐姐,你不听这话,我是放屁呢。”菊侬在傍笑道:“这算什么样儿,敢是你在二哥子那里学来的。”琐琴一笑道:“敢是他二哥子和你姊姊这样来,怪道人都说他怕漱芳妹妹呢。”婉香也听了好笑。忽宝珠道:“我现在难得和你们一块儿玩,今晚这好天气,咱们何不就在这里,请姐姐妹妹,都来喝杯酒儿。可不要辜负了这好秋色。”三人说:“好。”宝珠便道:“我写条子请去。”说着,便到书桌子上写去,众人看他写道:
芳樽久空,秋思殊满,画阁临水,绮窗尽开,月钧倒映,荷风吹香,凭栏小立,飘飘乎欲仙矣。良夜景物,不敢独居,如有愿来共之。菊侬手订。
琐琴笑道:“这个还是算散文,还是算骈体。”宝珠笑道:“管他呢,通便了,你要讲骈文,明儿我做一篇你瞧,怕不吓短了你的脖子。”婉香、菊侬都笑起来,便把这笺字,叫一处一处的送去看,说:“软小姐和蕊小姐倘回来了,也请过来,太太高兴,也去请一声儿。”丫头们答应去了,宝珠便叫把茶几搬几张出来,摆在栏杆边,一字儿摆了四张茶几,八张桌子,后面又摆了一排,都面着水,又叫每张茶几上,摆两副杯箸,一架十景攒盒,因向三人道:“咱们今儿不依次坐,只把首两座空了,留与两位太太坐以外,便谁先来,谁坐。菊侬是主人,要一坐一坐的退让下去,二姊姊先来,坐在第三位,我坐第四位,琐姊姊坐第五位,菊姊姊先坐了第六位,等有人来,再坐下去。”刚说着,白素秋来了,接着美云、绮云也来,便依次坐定,素秋笑道:“这排场倒像看戏。”宝珠拍手道:“阿吓,我忘了,快喊春声馆女孩子,到对面桥亭上坐着伺候去。”看这边檐口的灯点起了,便吹起笛子来,要吹一拍停一拍的,不许连并吹下去。”丫头们去吩咐了。一时见那桥亭上四面挂出累累的红灯来,知道伺候着了,却好藕香、丽云、茜云、赛儿都来了。宝珠便叫依次坐下,因问:“太太可回来了没有?”丽云道:“回来了,太太和软姊姊他们便来。”正说着,见左首临水走廊上,远远的来了几对风灯,那火倒映在水里,上下两点,渐渐的移近来,到柳荫丛里,便不见了。一时,见许多丫头们喧笑声近来。见柳夫人携着软玉,软玉携着蕊珠,漱芳扶着袁夫人,一串儿进来。大家便一齐站起来,排了五个位子,让他们坐。柳夫人便和软玉同坐了一张茶几。袁夫人和蕊珠同坐了一张。漱芳便来和婉香坐了。各丫头斟上酒来。柳夫人笑道:“今儿天气倒好,你们这样一个排场,打算怎样玩法。”宝珠笑道:“且请太太干一杯儿再讲。”柳夫人便干了,大家陪饮一杯。宝珠道:“咱们今儿共是十六个人,便可以好好的行个令儿。”众人问:“什么令?”宝珠道:“便我起令,有不准者,无论是谁,概罚三杯。”赛儿坐在宝珠背后笑道:“快讲,我们都依你。”宝珠因指对河桥亭上道:“那边有女孩子等着吹笛子,是一拍一停的。咱们便依他的笛子。笛声起了,先飞个秋字,数到谁,便喝一个门杯。先说两个词牌中间一句诗句,或是词牌,末句仍用词牌结尾,要一气贯串偕韵的。倘笛声住了,还没讲出口,便罚三杯,交令下去,该下坐一人说。”大家都说:“好极。”宝珠便叫把帘灯都点齐了。忽一缕风来,对湖的笛子起了。宝珠饮了门杯,令道:
月下笛,隔帘听,隔浦莲,绿盖舞风轻。郭郎儿近拍双双令。
说完,却好笛声住了,又说一句秋字道:“银烛秋光冷画屏”,一数该是后一排第一座素秋接令。素秋饮了门杯,听笛声又起了,因说令道:
疏帘淡月垂杨碧,秋水共长天一色,泛情波摘遍新荷叶。
众人一齐赞好。说末句真似一块玉生成的,合席各贺一杯。宝珠道:“我那郭郎儿近拍双双令,哪里比他差些儿,快也贺我的酒。”大家都笑着不肯贺他,听笛声住了,便催素秋说秋字。素秋笑道:“我忘了。”便说一句“水晶帘卷近秋河。”数去该是后一排第六座茜云接令。茜云吃了一杯酒,不等笛声吹起,便说令道:
画屏秋色,金菊对芙蓉,一丝风,烛影摇红,梦玉人引步蟾宫。
大家一齐喝采,又说秋字道:“莫度秋风吟蟋蟀。”说了这句,那笛声才起,数去该是软玉说。软玉便饮了门杯,不等笛声住了,便道:
无愁可解,青衫泪湿香罗带,三山远落青天外。望帝京春去也。
那笛声住了,便飞秋字道“离人心上秋。”数去,该婉香说。婉香接令道:
湘春夜月醉菜,清风明月无钱买,卷珠帘送入我门来。
大家说结句甚好。婉香又说一句:“睡起秋声无觅处。”该是琐琴接令,听那笛声又吹起了,想一想,便随口念道:
忆仙姿,长相思,长相思兮长相思,相思十二时。
大家一齐赞好,说:“这真是一气贯串的了,该贺一杯。”琐琴又说一句:“桂花凉露湿秋衣。”该是丽云接令,丽云也随口念道:
珠帘卷,满庭霜,卐字栏杆亚字墙,梢青豆叶黄。
笛声住了,便飞了一句“枫叶荻花瑟瑟。”该是柳夫人接令。柳夫人笑道:“这个坑死我了,待我想瞧。”听那笛子又吹起来,因道:
八节欢,庆清朝人月圆。传言玉女劝金船,拂霓裳解佩环。
大家一齐赞好。合席各贺了一杯。柳夫人又说一句“不许秋风老鬓丝。”众人又说好。袁夫人见轮到自己,听笛声住了又起,因想一想道:
十楼连苑上林春,八节长欢一寸金,忆少年步日御街行,步蟾宫瑶台第一层。
合席也贺一杯。袁夫人又说一句“好折秋花第一枝。”却数到漱芳,宝珠笑道:“太太这诗令儿,是预告吉语,应在二嫂子身上,咱们也该贺一杯。”漱芳说令道:
四园竹,一丛花,更深月色半人家,捣练子摊破浣溪沙。
又说一句“一层纱闪几重秋”。数到绮云,那笛声又起了,绮云刚饮了门杯。忽笛声住了,大家便笑起来,便叫罚酒,绮云笑骂道:“怎么只吹两句便住了,不知谁吹的,明儿我要很很的灌他几杯酒。”说着那笛子又吹起来。绮云把三杯酒喝完了,那笛子又住了,婉香笑起来道:“这个真呕死了绮妹妹。”绮云不肯再吃。藕香道:“这个不能,他们原唱的小晏曲子。这两句一吹的是引子,他们又不能舞弊。”绮云只得再吃了三杯、赶忙说道:
琐窗寒愁倚栏杆,金炉香烬漏声残,月上海棠。
又说一句“不知秋思落谁家”。数去该是丽云。宝珠回头道:“快说,仔细罚酒。”丽云道:“我不要你管,你倒是替婉姊姊想几个在肚里,回来省得罚酒。”说着,笛声起了,丽云因笑向宝珠道:“我便借重你吧。”因指着他说道:
蝴蝶儿,好春时,知他最是关心处,东风第一枝。
说着大家都笑起来。笛声住了。丽云又说一句“折碎秋心不计愁。”赛儿见轮到自己了便道:
春风袅娜,明月生南浦,夜凉独自甚情绪,月底修箫谱。
又说了一句:“绿杨无奈到秋黄”。该蕊珠接令,蕊珠随口说道:
上西楼,懒画眉,问君还有几多愁,亭前柳。
又说一句“今夕谁家秋思耗”。素秋接令,便道:
被花恼,念奴娇,凤凰台上忆吹箫,上西楼望海潮。
又说一句:“入秋荷叶便枯黄。”美云听笛声又起,接令道:
占绛唇,荷叶杯,劝君更尽一杯酒,隔帘听鲍老催。
大家说好。美云又说一句:“蟋蟀秋声处处。”藕香接令。听笛声未停,接说道:
新雁过妆楼,剔银灯绣个薄罗儿,不是鸳鸯双并头,雪狮儿滚绣球。
大家一齐说好极了,情致委婉的很。藕香又说一句“莫放秋风到桂枝。”茜云见又数到了,听笛声才住又起,便说令道:
月照梨花风入松,山流水击梧桐,画屏秋色红窗迥,并蒂芙蓉萼红。
众人赞好。茜云又说,“留得秋荷听雨声。”大家见月子已沉下西去。那月子照的满身满屋子,便请柳夫人收令。柳夫人饮了一杯,便说道:
五福降中天,瑶台聚八仙,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醉恩仙。
大家各贺一杯,便收了令。丫头们送上八宝饭来,各人吃了口儿,闲谈一会,便渐渐散去,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万物已随秋气改,一樽聊为晚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