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宝珠在叶家逛了数天回来,便和赛儿向东府袁夫人处请安。却只有茜云在屋里,便略坐会出来。刚到南正院走廊上,见丽云、绮云二人走来,宝珠便和赛儿站住,互相问好。
丽云道:“宝哥哥,你怎么去了只许多天,咱们都冷清清的,大姐姐怎么又不同回家?”宝珠道:“明儿总来家了,太太说和姐姐同走。”丽云又道:“软姊姊和蕊姊姊可来么?”宝珠道:“我邀他,他一口说来,光景迟早些总来的。”说着,便将着赛儿要走。丽云因笑道:“婉姐姐盼得你眼睛都酸了,快些去,不要和我们讲话了,回头耽了你的工夫。”赛儿听说,便嗤的一笑。宝珠却回转来扯住丽云道:“你总讲这些话儿,你不叫我走,叫我还讲什么呢?”丽云一甩手道:“去去,我知道你和我们没多话讲的,我也不要听你的话,我回头不好问大姊姊!”说着归自己去了。绮云走着回头道:“宝哥哥,回头你来,我告诉你一件事儿呢。”
宝珠应着,便携着赛儿到西正院,见了藕香,又和秦珍讲一会话儿,便把赛儿交出。自己到小桃花馆来,一进门,便见几树桃花都已零落,不禁失声道:“呀,怎么我去了几天,这花儿便都落尽了,可惜可惜。”刚说着,那架上的鹦鹉忽念道:“芳容自分无三月,薄命生成只一春。”宝珠听着,吃了一惊道:“呀,怎么你讲出这话来。”那鹦鹉哥又念了一遍。宝珠便忽然的感触起来,心里不知不觉像有千万种懊恼的光景,其实也讲不出所以然,便呆呆的立在游廊上,看着地下的落花出神。
忽有人向他肩上一拍,回头一看,却是婉香,便呆呆的叫了声姊姊,一手便去拽他的手。婉香连忙甩脱手,自己埋怨不该拍他的肩。宝珠被他一甩手,才觉如梦方醒,连忙道:“姐姐这几天好么?”婉香还当他发呆,便似笑似恼的起来,却不作声。宝珠慌了道:“怎么不理我了,为什么又恼了我了?”婉香因笑道:“谁恼你来,你一个儿在这里,站着半天做什么?”宝珠道:“我看这落花呢,我懊恼这花儿,前儿开的正好时候,我不曾着意的赏玩它,无缘无故的出去逛了几天,我得着什么好处来,这花却不等我,便自落了,岂不可惜。”说着跌足称恨。婉香因道:“那是你负了这花儿,花却没有负你,你恨它什么呢。”说着一笑。宝珠听了这话,便正色道:“呀,姐姐,我是没负你呢。”婉香听了,吃了一惊,脸上便一阵一阵的红将起来,暗想:“我这话是无心讲的,不道他听的却有心了。我若不拿话盖过他,他回头又讲出些什么来,被人听见岂不骇异!”想着,便放下脸问道:“这话怎讲,什么负不负,我问你什么样负?什么样不负?”
宝珠顿住了口,自悔失言,便不敢作声。婉香却自己慢慢的走进屋子去了。宝珠便跟着进来,婉香却头也不回的走进房里去。宝珠暗想:“我若跟了进去,他必定有些做作,我不好再讲别的,势必反倒逼僵了;不如我回屋子去,坐一会儿,再来和他说笑,他也便忘了这话了。”心里想定,便转身走出游廊,到自己屋里来。
一进门,见春柳儿和晴烟坐在中间花窗下捡玫瑰花朵儿,见宝珠进来,便都站起来道:“爷回来了,逛了这许多天,不辛苦吗?”宝珠点头儿道:“很倦的,昨儿又瞧这一晚上戏,没睡。”又道:“你们捡这花干什么?”晴烟道:“这是花农送来的,说爷爱吃红茶叶儿,拿这个和着很好。”宝珠笑道:“好虽好,只可惜委屈了这花儿。你瞧,这颜色娇嫩得这个样儿,很该戴在美人头上,这会子给我泡了茶,回头便倒掉了,可不可惜。”说着拈了一朵道:“晴烟,我给你戴一朵儿。”晴烟笑道:“爷又来,爷刚说美人儿才配戴这个,我们丫头哪配呢。”
宝珠道:“也配,快来,我给你戴上。”晴烟不肯,宝珠硬搂着给他戴了。晴烟早羞的满脸通红,站起来,仍自摘下,道:“正经点,爷不要这样胡缠,大白昼里,回头给人撞见,又说我们和爷怎么样呢。”
春柳儿看着,只是抿嘴笑。宝珠回头看见,因笑道:“你笑什么?”春柳笑道:“我笑晴烟姐,不受抬举,爷拿这样的好花儿给他戴,他还不要,换我,我便想要一朵儿,爷还不肯给我呢。”晴烟道:“你要戴,你便多拿去,戴这么一个满头,倒也好看。”宝珠笑道:“正经给我分一半儿,送婉姐姐去。”晴烟答应着。宝珠又问:“你姐姐袅烟呢?”晴烟道:“他病着,睡在里面呢。”宝珠惊异道:“怎么好好的又病了?”春柳儿笑道:“谁教爷出去了,老不回来,他自然要害病了。”宝珠啐了一声,便自走进到袅烟房里来。袅烟早听见宝珠声音,已勾起帐子等着,见宝珠进来,便要挣扎起来。宝珠连忙止住,问道:“你怎么好好的病了?”袅烟被他一问,便扑朔朔的掉下泪来。宝珠不解,连问道:“什么事?什么事?谁委屈你了?”袅烟摇头不语。宝珠又问,袅烟便抽抽噎噎的哭起来。宝珠慌得手足无措,便将自己的帕子替他拭泪道:“什么事?你告诉我,我替你作主。”袅烟呜咽半晌,叹口气道:“还什么说,总是我的命苦罢了。”又道:“爷回头想想瞧,我来了这几个年头,可曾干着什么错儿?又可曾有什么坏事?人都说着,爷给我引诱坏了。我的爷,这从哪里讲起呀。”说着便又哭了。
宝珠听着,却摸不着头脑,便问道:“谁讲你来?”袅烟道:“人家讲我,那值得什么!不道三太太都这样讲起来,还当面叫我去,说:‘太太出门了几天,你便无法无天了。’又说:‘你前儿一径干的事,你当我不知道吗?你太太却被你蒙混得过,仔细给我讲出来,撵你呢!’爷替我想想,我什么事值得吃人家指驳,自家的太太还没讲什么,东府里倒要撵我,我做丫头的虽贱,也贱不到这个地步。”
宝珠听了,也着实生气,便道:“那你也不用气得,横竖也管不到咱们这边事,只要太太疼你就是了。”袅烟道:“爷讲的松爽,只怕忌我的人也多了,妒我的人也多了,到头来总没得什么好结果呢。”
宝珠听着,也不禁滴下泪珠,因道:“你放心,你不要这样苦恼,回来把自己身子糟蹋了,倒不当耍的!况且你又不是东府里人,三太太认真能撵你么!便三太太要撵你,太太也不见得肯,我也要回护的。”袅烟道:“我也不是怕撵出去,只是我在这里好像就是一个钉儿,人人眼里都看我不得,只有爷疼我,此外,只有珍大奶奶和太太。除了这三位,便我讲句话都听着不舒服,这是爷都知道的。爷看,不但东府里的人,便这咱们自己府里,自己屋子里,也都这样的。以先,人还不敢欺我,前儿三太太讲了这些话,两府里哪一个不知道,哪一个不讲我的坏话,我还能在这里过日子吗!要说撵我出去的话,我再也不奇,等到那个地步,我只有一个死。”刚说到这里,宝珠忙掩他的嘴。袅烟早已泪如雨下。
宝珠也没别好讲,只得安慰几句,劝他睡下。便自走了出来,一肚子闷气,便到自己床里躺下,踌躇了一会。晴烟进来问道:“爷用饭吗?”宝珠道:“我不要吃。”晴烟道:“爷呀,要自己保重些,不要又搅出病来。”宝珠见他说得委婉,便起来,坐在床沿上招手道:“你来,我问问你。”晴烟便走过来,见宝珠含着两包眼泪,垂头丧气的样儿,知道为着袅烟,便道:“爷何苦来,这些事也值得这样苦恼!”宝珠道:“你和你姊姊最讲得来的,你总知道这事,怎么样便让三太太知道了。”晴烟道:“爷有些地方也太觉过分了些,和我们玩笑,不顾有人没人的,这些事也不用讲了。前儿不是绮小姐和茜小姐还说,爷待她们还不如待我们丫头的好,丽小姐又说袅烟的排场架子比小姐们还大,这都是招人怪的事情。一则爷待他也忒好些,二则袅烟也忒使性儿,爷不看别的,只看花二小姐那么一个也还招人妒忌呢,何况他丫头呢!丽小姐还说,袅烟比花二小姐还高傲呢!爷想想瞧,这些名头,袅烟可耽得起么!况且东府里那些丫头们,哪一个不气不服他?小桃、小红又格外狠些,都跟着主子跑。主子不知道的,他还去告诉,主子不作声的,他还去挑剔,有这许多怨招在那里,莫说是袅烟,便是爷,也抵挡不住。前儿晚上,三太太不知怎么讲起丫头们,丽小姐便说,现在府里的丫头们多不像样儿了,二太太年纪大了,也管不了这些,任他们行去,前儿二太太出了门,那些丫头们没一个安安稳稳蹲在屋子里的,不是逛园子,就和小厮们兜搭去,实是不成体统。又说春妍和袅烟两个,又出众些。太太听了,便不高兴,说春妍是婉小姐带来的,不好说他,那袅烟是咱们家的,不能听他胡闹,回来必得请二太太着实讲他几句才好。可巧袅烟这日没事,想给爷绣个枕头儿,因短了些金线,问珍大奶奶去要,却又没得,便向绮小姐要去。绮小姐却在三太太身边,团儿便替袅烟明言正气的到太太身边,问绮小姐要去。三太太知道是给爷做枕头儿的,便一法不舒服起来,立刻叫袅烟过去,说了一顿。爷知道袅烟的性儿,哪比我们,他自然要气得个半死,回来便把做好的一面,拿剪子铰个粉碎,哭个半死。昨儿早起,就病倒了。爷又不在家,谁给他调护呢!”
宝珠听了这番话,又气又恼,心里难过起来,便一声不言语,自己躺下。晴烟讲话的时候,早已泪下,此时见宝珠这样,又不敢走开,便站一会儿问道:“爷到底用些饭才是。”宝珠道:“我吃不得了,你们吃去罢。”说着,便转身睡去。晴烟道:“爷不要这样,料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昨儿既然没睡,就该将养会儿,爷请睡好了。”宝珠道:“我便这样和衣睡睡罢。”晴烟点头,一手拭去眼泪,一手替他盖上条夹被儿,放下帐子,自己去了。
宝珠在床里哭了会儿,又七上八落的想了会儿,便睡着了。等醒来已是初更时分,便觉肚子有些空空的。晴烟已端了饭来,也就吃了一口,问家人,都已睡了。料想没去处走,因来和袅烟谈心,不知不觉竟天明了。因这日是十二,又是课期,便不再睡,竟上学去了。下午出来,很觉磕睡,因和衣躺一会儿,醒来已是傍晚。
春柳儿进来,说太太回来了,爷快接去。宝珠听说,便走下床来,见房里外已点上灯了,便道:“什么时候了?”春柳道:“才上灯呢,爷没用点心,不饿吗?”宝珠道:“不饿。”春柳便去绞了脸布进来,递与宝珠,揩了脸,晴烟又送进一碗莲子汤来,宝珠吃了道:“可还有么?”晴烟道:“有着呢。”宝珠道:“你拿一碗给你姊姊吃去。”晴烟答应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