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敢问其所以异?”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污,音蛙。好,去声。污,下也。三子智足以知夫子之道。假使污下,必不阿私所好而空誉之,明其言之可信也。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程子曰:“语圣则不异,事功则有异。夫子贤于尧舜,语事功也。盖尧舜治天下,夫子又推其道以垂教万世。尧舜之道,非得孔子,则后世亦何所据哉?”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言大凡见人之礼,则可以知其政;闻人之乐,则可以知其德。是以我从百世之后,差等百世之王,无有能遁其情者,而见其皆莫若夫子之盛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太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垤,大结反。潦,音老。麒麟,毛虫之长。凤凰,羽虫之长。垤,蚁封也。行潦,道上无源之水也。出,高出也。拔,特起也。萃,聚也。言自古圣人,固皆异于众人,然未有如孔子之尤盛者也。程子曰:“孟子此章,扩前圣所未发,学者所宜潜心而玩索也。”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力,谓土地甲兵之力。假仁者,本无是心,而借其事以为功者也。霸,若齐桓晋文是也。以德行仁,则自吾之得于心者推之,无适而非仁也。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赡,足也。《诗·大雅·文王有声》之篇。王霸之心,诚伪不同。故人所以应之者,其不同亦如此。邹氏曰:“以力服人者,有意于服人,而人不敢不服;以德服人者,无意于服人,而人不能不服。从古以来,论王霸者多矣,未有若此章之深切而着明也。”
孟子曰:“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恶,去声,下同。好荣恶辱,人之常情。然徒恶之而不去其得之之道,不能免也。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闲,音闲。此因其恶辱之情,而进之以强仁之事也。贵德,犹尚德也。士,则指其人而言之。贤,有德者,使之在位,则足以正君而善俗。能,有才者,使之在职,则足以修政而立事。国家闲暇,可以有为之时也。详味及字,则惟日不足之意可见矣。《诗》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彻,直列反。土,音杜。绸,音稠。缪,武彪反。《诗·豳风·鸱鸮》之篇,周公之所作也。迨,及也。彻,取也。桑土,桑根之皮也。绸缪,缠绵补葺也。牖户,巢之通气出入处也。予,鸟自谓也。言我之备患详密如此,今此在下之人,或敢有侮予者乎?周公以鸟之为巢如此,比君之为国,亦当思患而预防之。孔子读而赞之,以为知道也。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是自求祸也。般、音盘。乐,音洛。敖,音傲。言其纵欲偷安,亦惟日不足也。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结上文之意。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孽,鱼列反。《诗·大雅·文王》之篇。永,长也。言,犹念也。配,合也。命,天命也。此言福之自己求者。《太甲·商书》篇名。孽,祸也。违,避也。活,生也,书作逭。逭,犹缓也。此言祸之自己求者。
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朝,音潮。俊杰,才德之异于众者。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廛,市宅也。张子曰:“或赋其市地之廛,而不征其货;或治之以市官之法,而不赋其廛。盖逐末者多则廛以抑之,少则不必廛也。”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解见前篇。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但使出力以助耕公田,而不税其私田也。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氓,音盲。《周礼》:“宅不毛者有里布,民无职事者,出夫家之征。”郑氏谓:“宅不种桑麻者,罚之使出一里二十五家之布;民无常业者,罚之使出一夫百亩之税,一家力役之征也。”今战国时,一切取之。市宅之民,已赋其廛,又令出此夫里之布,非先王之法也。氓,民也。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吕氏曰:“奉行天命,谓之天吏。废兴存亡,惟天所命,不敢不从,若汤武是也。’此章言能行王政,则寇戎为父子;不行王政,则赤子为仇雠。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天地以生物为心,而所生之物因各得夫天地生物之心以为心,所以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也。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言众人虽有不忍人之心,然物欲害之,存焉者寡,故不能察识而推之政事之闲;惟圣人全体此心,随感而应,故其所行无非不忍人之政也。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怵,音黜。内,读为纳。要,平声。恶,去声,下同。乍,犹忽也。怵惕,惊动貌。恻,伤之切也。隐,痛之深也。此即所谓不忍人之心也。内,结。要,求。声,名也。言乍见之时,便有此心,随见而发,非由此三者而然也。程子曰:“满腔子是恻隐之心。”谢氏曰:“人须是识其真心。方乍见孺子入井之时,其心怵惕,乃真心也。非思而得,非勉而中,天理之自然也。内交、要誉、恶其声而然,即人欲之私矣。”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恶,去声,下同。羞,耻己之不善也。恶,憎人之不善也。辞,解使去己也。让,推以与人也。是,知其善而以为是也。非,知其恶而以为非也。人之所以为心,不外乎是四者,故因论恻隐而悉数之。言人若无此,则不得谓之人,所以明其必有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情也。仁、义、礼、智,性也。心,统性情者也。端,绪也。因其情之发,而性之本然可得而见,犹有物在中而绪见于外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四体,四支,人之所必有者也。自谓不能者,物欲蔽之耳。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扩,音廓。扩,推广之意。充,满也。四端在我,随处发见。知皆即此推广,而充满其本然之量,则其日新又新,将有不能自已者矣。能由此而遂充之,则四海虽远,亦吾度内,无难保者;不能充之,则虽事之至近而不能矣。此章所论人之性情,心之体用,本然全具,而各有条理如此。学者于此,反求默识而扩充之,则天之所以与我者,可以无不尽矣。程子曰:“人皆有是心,惟君子为能扩而充之。不能然者,皆自弃也。然其充与不充,亦在我而已矣。”又曰:“四端不言信者,既有诚心为四端,则信在其中矣。”愚按:四端之信,犹五行之土。无定位,无成名,无专气。而水、火、金、木,无不待是以生者。故土于四行无不在,于四时则寄王焉,其理亦犹是也。
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矢人唯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巫匠亦然,故术不可不慎也。函,音含。函,甲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是矢人之心,本非不如函人之仁也。巫者为人祈祝,利人之生。匠者作为棺椁,利人之死。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焉,于虔反。夫,音扶。0180里有仁厚之俗者,犹以为美。人择所以自处而不于仁,安得为智乎?此孔子之言也。仁、义、礼、智,皆天所与之良贵。而仁者天地生物之心,得之最先,而兼统四者,所谓元者善之长也,故曰尊爵。在人则为本心全体之德,有天理自然之安,无人欲陷溺之危。人当常在其中,而不可须臾离者也,故曰安宅。此又孟子释孔子之意,以为仁道之大如此,而自不为之,岂非不智之甚乎?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由,与犹通。以不仁,故不智,不智故不知礼义之所在。如耻之,莫如为仁。此亦因人愧耻之心,而引之使志于仁也。不言智、礼、义者,仁该全体。能为仁,则三者在其中矣。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中,去声。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