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华神记宋高邮崔公度伯易着
淮海张邦基曰:“崔伯易尝友《金华神记》,旧编人《圣宋文选》后集中,今亡此集。近读《曲辕集》复见之,因载之以广所闻云。”
汁人有吴生者,世为富人。而生以娶宗女,得官于三班。嘉佑中罢任高邮,乃寓其家于治所,而独与兄子赍金缯数百千,南适钱塘,道出晋陵,舣舟于望亭堰下。是夜月明风高,生乃危坐舷上,颓然殊不有寝意。久之,忽有裶衣披发持刃炬自竹林间出者,后引一女子冠玉凤冠,曳蛟绢文锦之衣,颜色甚丽,而年十八九耳。生见而惊。俄顷至岸侧,回叱裶衣者,曰:“可去矣,无久留也。”于是灭炬泣拜而去。女子即登舟而坐,谓生曰:“见向来裶衣者乎?此君之夙仇也,而索君且数十年矣,乃今方得之,第以我故得免。不然,今夕君当死其手!”生闻益惊骇不自安。女子笑曰:“君怯耶?”即以金缕衣置肩上,生稍安。乃问曰:“若神欤?其鬼耶?”女子曰:“我非人,亦非鬼,盖金华神也。过去生中,尝与君为姻好,窃知将有所不济,故相救尔。今事已,我亦当去君矣!”遂去不复返顾。
生以目送,至于林中不见。将掩关,忽睹女子坐其后,生大惊。女子笑曰:“知君怯,故相戏。安有数十年睽索,一旦邂逅而速往者耶?”遂相与入舟中,取酒共饮,其言谐谑,悉如常人。然生诫曰:“毋高声,恐兄子之知。”女子曰:“我声特君可闻。他人虽厉声,亦不能闻也。”生益疑,窃自惧,曰:“此果神也,固无所惮;倘鬼,则必有所畏矣。”因出剑镜二物示之。女子曰:“此剑镜尔,精与鬼则畏。夫阳剑,物而有威者也;鬼,阴物而无形者也。以无形而遇有威,是故销铄其妖,而不能胜,故鬼畏剑也。镜亦阳物而至明者也,精亦阴物而伪变者也,以伪而当至明,是故暴着其形,而不能逃,故精畏镜也。昔抱朴子尝言其略,而我知之且久矣,乃欲以相畏乎?”生惧起谢曰:“诚无他意。”至明起谓生曰:“舟揖已有晓色,势不能久留,当与君子诀矣。君后十年,游华山日,多置朱粉于路隅,梧桐下,扬之。虽然,君今不可终此行,恐复不济也。”因索笔题诗一章曰:
罗袜香消九九秋,泪痕空对月明流。
尘埃不见金华路,满目西风总是愁。
书已,辄复流涕歔欷而去。明日思其言,遂回棹,不复南去。复以其事语人,人或诘其兄子,果亦不知也。
春娘传宋汝阴王明清着
京师孝感坊,有邢知县、单推官并门居。邢之妻即单之姊也。单有子名符郎,邢有女名春娘,年齿相上下,在襁褓中巳议婚。宣和丙午夏,邢掣家赴邓州顺阳县官守,单亦举家往扬州待推官缺,约官满日归成婚。是冬,戎寇大扰,邢夫妻皆遇害。春娘为贼所掳,转卖在全州娼家,名杨玉。春娘十岁时,已能读语孟诗书作小词,至是娼妪教之乐色艺事,无不精绝。每公庭侍宴,能将旧词更改,皆对有着摸处。玉为人容貌清秀,举措闲雅,不事口吻以相嘲谑,有良人风度,前后守倅皆眷之。
单推官渡江,累迁至郎官,与邢声迹不相闻。绍兴初,符郎受父荫,为全州司户。是时一州官属,推司户年少。司户知杨玉甚慕之,玉亦有意而未有因。司理与司户,契分相投,将与之为地,畏太守严明,有所未敢。
居二年,会新守至。守与司理有旧,司户又蒙青睐,于是司理置酒请司户,只点杨玉一名侍候。酒半酣,司户佯醉呕吐,偃息于斋。司理令杨玉侍汤药,因得一遇会以遂所欲。司户褒美杨玉,谓其但多才艺。因曰:“汝疑是一个名公苗裔,但不可推究果是何人。”玉羞愧曰:“妾本宦族,流落在此,非杨妪所生也。”司户因问其父是何官何姓,玉涕泣曰:“妾本姓邢,在京师孝威坊居,舅在幼年许与其子结婚。父授邓州顺阳县知县,不幸父母皆遭寇殒i命,妾被人掠卖至此。”司户复问曰:“汝舅何姓何官?其子何名?”玉曰:“舅姓单,是时得扬州推官。其子名符郎。今不知存亡何如?”因泣下。司户慰劳之曰:“汝日日鲜衣美食,时官皆爱重,而不为轻贱,有何不可?”玉曰:“妾闻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若即嫁一小民,布裙短衣,啜菽饮水,亦是人家媳妇。今在此中迎新送故,是何情绪?”司户心知其为春娘也,然有所处而未敢言。
后一日,司户置酒,为司理召杨玉佐樽,遂不复与狎昵,因好言正问曰:“汝前日言为小民妇,嫁亦甘心。我今丧偶,无正室,汝肯嫁我乎?”玉曰:“丰衣足食,不用送往迎来,此亦妾所愿也。但恐新孺人归,不能相容。若见有孺人,妾自去察知,一言决矣。”司户知其厌恶风尘,出于诚心,乃发书告其父。
初,靖康之难,邢有弟号四承务,渡江居临安,与单往来。单时在省为郎官,乃使四承务具状,经朝廷径送全州,乞归良续旧婚。符既下,单又致书与太守,四承务自赍符并单书到全州。司户请司理召玉,告之以实,且戒以勿泄。次日,司户自袖其父书,并省符见太守。太守曰:“此美事也,敢不如命。”既而至日中,文引不下。司户疑其有他变,密使人探之。见厨司正铺排开宴。司户曰:“此老尚作少年态也。错处非一,此亦何足惜也。”既而果召杨玉侍候,只通判二人。酒席半,太守谓玉曰:“汝今为县君矣,何以报我?”玉答曰:“妾一身皆明府之赐,所谓生死而骨肉也。何以报德?”太守乃抱持之,谓曰:“虽然,必有报我。”通判起立正色谓太守曰:“昔为吾州弟子,今是司户孺人。君子进退当以理。”太守踧踖谢曰:“老夫不能忘情。非府判之言,不知其为非也。”乃令玉入宅堂与诸女同处,始召司理司户四人同坐,饮至天明,极欢而罢。
晨州朝视事,下文引告翁妪。妪出其不意,号哭而来。养女十余年,用尽心力,今更不得别见。春娘出,谕之曰:“吾夫妻相寻得着,亦是好事。我数年虽蒙汝养,所积金帛亦多,足为汝养老之计。”妪犹号哭不已,太守叱之使出。既而太守使州司人自宅堂接出,玉与司户同归衙。司理为媒,四承务为主,如法成婚。
任将满,春娘谓司户曰:“妾失身风尘,亦荷翁妪爱育,亦有义姨妹情分厚者。今既远去,终身不相见,欲少具酒食,与之话别如何?”司户曰:“汝昔事,一州之人,莫不闻知,又不可隐讳,此亦何害!”春娘遂设盛筵,就会胜寺请翁妪及同列者十余人,会饮。酒酣,有李英者,本与春娘连居,其乐色皆春娘教之,常呼为姨,情极相得。忽起持春娘手曰:“姨今超脱出青云之上,我沉沦粪土之中,无有出期。”遂出声坳哭,春娘亦哭。李英针线妙绝,春娘曰:“吾司户正少一针线人。但吾妹平日与我一等人,今岂能为我下耶?”英曰:“我在风尘中常退步,况今日有云泥之隔,嫡庶之异,若得姊为我方便,得脱此一门路,也是一段阴德事。”春娘归以语司户。司户不许曰:“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既而英屡使人续求,司户不得已,拚一失色,恳告太守。太守曰:“君欲一箭射双雕耶?敬当奉命,以赎前此通判所责之罪。”
司户掣春娘归,舅姑见之,相持大哭。既而问李英之事,遂责其子曰:“吾至亲骨肉,流落失所,理当收拾。今更旁及外人,岂得已而不已耶?”司户惶恐,欲令其改嫁。其母见李氏小心婉顺,遂命之居。居一年,李氏生男,邢氏养为己子。
符郎名飞英,字腾实,罢全州幕职,历令丞。每有不了办公事,上司督责,闻有此事以为义事,往往多得解释。绍兴乙亥岁,自夔罢倅,奉祠寄居武陵,邢氏李氏皆在侧。当时士大夫具言其事,无有隐讳,人皆义之。
贞烈婢黄翠花传清阀名
黄翠花,予家媵婢也。幼鬻林氏,从嫁而归,年始垂髻,玉立亭亭,纤腰如削,大有林下风致。虽处青衣,而修洁自饬,耻与阘茸为伍。非奉使令,不妄出入。每见生客,则赪颜赤颊,若无以自容。主妇觉其意,少所差遣。其母再适人,闲来省婢。婢未尝正视,终不与交言。其天性激烈,不失礼如此。同室婢肥而善淫,婢恒鄙之,不与共饮食。因播为谣啄,欲以污婢。婢闻大恚,将与偕死,其人惧匿他所。婢终日涕泣不食。主妇譬晓百端,坚卧不起,次早失婢所在。踪迹之,则溺死于西河之浒,出视其尸,面色如生,结束紧密,闻者皆叹异。
先是,余爱婢美且贞,欲纳为簉室,闻之婢,婢心许之矣。然每相遇,弥自矜严,凛然不可犯。既而室人以其性刚劝沮,余事以不谐。后见婢则凝涕怨绝,殆恨余之以非礼餂者。而同室婢,则用此污蔑,遂愤恨以致死,余不能无遗憾焉!死阅月,一日见梦于余,楚楚可怜,若有所恳者。揣其意,盖欲余出一言以美之也。既醒,灯影荧荧,秋风飒飒,犹疑婢之在侧然。挑灯起草,援笔而为之传。
稗史氏曰:“昔《五代史》载王凝之妻,携幼子归其夫丧,将止逆旅。逆旅主人牵其臂出之。妇泣曰:“身为妇人,此手乃为人所执耶?不可以一手故并污吾身。”乃自引刀断其臂。又高邮露筋祠,宋米芾刻石纪事:相传有女子随嫂氏,夜过此。天阴蚊盛,嫂借宿田家,女坚执不就,独宿草莽中,遂以蚊死,其筋露焉。今婢因一言之污,不惜以死自明。视二女之事,何多让焉!抑彼婢也,而能若是,不尤足多欤!名以贞烈,诚当之而无愧云。
花仙传清阁名
花仙姓郎,名王娟,小字国香,行五。其祖本人国朝勋旧之裔,以防御出镇浙江。世袭,至乃父,由甲科历官江左。乾隆癸未,奉诏出旗籍,遂居杭州。其母干夫人,佞大士虔甚。一日谒天竺,至湖上花神祠,群花玉立,西廊一红衣仙子执兰者,娟艳无比。夫人凝视不忍去,因戏曰:“何修得如是女郎,当偶以绝代才婿。”既归遂孕,是时夫人已四子四女矣。甲申中秋夕坐月下,不觉漏深,恍惚于蝉娟玉阙之中,复见红兰女子,而不知为梦也。次日子夜,花仙生。有宿慧。弱龄就女傅数年,书无不览,尤熟昭明选,故文字无不能之。小楷学灵飞麻姑,端秀工丽。善花卉,或以针代颖,亦如天成。诸兄悉雅善歌吹,花仙娱母和以笛,兼及朱丝红牙,不惟合拍,迥异凡响。风前铁马声,哀怨感人,而花仙自幼喜闻之。父兄继宦江淮间,居不一处,然必楼。而雨铃风铎,与横竹焦桐相答应,故所在彩云明月,皆为变容,花仙亦凄绝也。
既长,失怙,随母兄出知沛县。江南诸显族,多求聘者。夫人皆挥麈却之。无何,夫人病弥留时,谕诸子曰:“五妹非寻常人,相攸,宜慎选快婿,虽死何憾。否则,非孝子也。”仲子蠡湖泣受命,奉母丧归,设奠西湖之上。钱江内戚相吊者,见花仙素妆哀艳,如白衣大士,拈出浴新莲,莫敢迫视。
许桐柏孝廉之配,亦在座中。归而语桐柏曰:“适舟中欲为小诗,状其美,觉飞燕瘦而玉环肥,皆不足比,仅得‘坐立如图画’五字而已。”桐柏跃然曰:“衢州太守之弟,舒香郎者,少负异才,难其偶。予曾见所著文字,惊叹纳交。仪表又复俊伟,如玉山宝剑,与花仙殆双绝乎!”遂检行囊,得香郎自书《铁马词》一曲为之媒。蠡湖读之喜。因为给花仙为往昔才人所作,花仙喟然曰:“太白仙才,诗书两绝,令人有汉武相如之想。”蠡湖喜愈笃。
天台别驾,方藕堂小士也,为蠡湖至戚。闻而异之,偕桐柏寓书于香郎之兄缓亭太守。太守陈其故于太恭人,大喜慰。命香郎泛舟如杭,与蠡湖藕堂会饮于桐柏山房,一如姻好,一时名下士竞为之记。而铁马蹇修,不翅秦楼箫管矣。
乙巳冬时,将迨吉,花仙适伤暑,即小嗽。而香郎之母忽病疟。花仙窃忧之,而嗽愈笃矣。蠡湖素友爱,时时状香郎好处,如绘小影,且曰:“得才婿如此,何可久病。”不知病者畏病,乃适增病。不得已就医姑苏,去衢益远。太恭人感其孝,命香郎遣使寓书问病状。
花仙已自虑不起,和泪溃墨评书,藏之为殉葬计。元旦犹艳妆,倩扶相贺。阅三日预知化期,迓诸子垂涕作别,举室皆啼嘘不能仰视。凡所制诗字,及琴书玩好之物,皆预焚。自随嫁衣朱翠值累万,亦归祝融,旗俗也。五日立春得句云:“莫恨春归花始发,可怜花落在春前。”翊日倩画师,图其终容,拜兄嫂而进之。泪涔涔曰:“恨宁有极!”言次忽曰:“菩萨来矣!”遂殁。诸姊哭之。约两时许复苏,不复能言,但自解两臂金钏交仲兄蠡湖,以目示意。蠡湖大哭曰:“吾当以图钏诸物手付香郎也!”丙午春,正月六日,申刻仙去。距生年二十有三。
讣至郡,阁署大惊,争讳饰以闻。而香郎魂梦感通,屡有奇验。迨赠物至,遂大哭,而燃之以烛,同室往救幸而免。但焚铁马玉墀一角,花阑石凡门盟词尚在。拈兰渥卷,意注所天。图外一匣,藏所制红绣囊一片,乃病中未竟之作。金牙枝香囊绣帕一,玉坠香房一,扇腕钏一,曾着足绣舃一双。花仙既殁,凡郎及姻娅及闺秀之识花仙者,闻其异无不涕零,或祭拜于花祠殡室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