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有媪叩门人,生问何人?媪曰:“老身王府乐师傅氏,新来弟子,不知渠何恙?恒抑郁不欢,闻先生善医,求入诊视,但勿为王知,发觉不宥也。”生不敢允,媪一再叩请,始随入。曲折数门,抵一室,位置亦颇幽雅。媪令生暂坐外舍,先入寝室,喁喁数语,然后引生入。银灯乍剔,光焰通明,榻上罗帐高悬,一女子病骨支离,倚枕斜坐,生视之,蕊玉也!女亦眈眈谛视,彼此大惊,相对呜咽。媪不知所云。先是某观察欲得美缺,知王欲选女乐,因于教坊中购美姬八人,只得其七。观察亦茸城籍,春荣以同乡故,往贷百金。观察将行,索之急。春荣无以偿,观察怒。密商某坊官诬陷之,系于狱。见蕊玉美,遂强夺归,足八人数,进之王。王嘉其能,未几竟放浙江某缺。女入王府,执意自戕,而守者甚严,不得死法。至是见生,疑在梦中,于是向媪各述前事。女深感生情,求媪设计,媪沈思曰:“王爱妃感重生德,婉求之,或当有效;且先生大被宠,可乘间进言。事即不谐,亦不至被罪也。”生以为然,即恳媪转语爱妃,妃首肯,生不诊而出。
越数日,王至生室,问曰:“先生岳氏何姓?”生曰:“岳花春荣。今某已知确耗,但近在咫尺,而远若蓬山,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言已泪下。王曰:“歌姬中新来一人,亦花姓,面目颇不恶。前此微病,近已小瘥,如可慰情,当以奉赠。”生跪泣曰:“此即某之荆人也。前傅姐来浼诊脉,某始探悉,未奉钧命,故不敢入医耳。”王讶曰:“渠即君夫人耶?幸未被玷,得归全璧。”即命请花姑至。须臾女出,向王冉冉而拜,王曳起笑曰:“前为下陈,今为友妇,勿复行此礼。”令侍监引至后宫,为女催妆,是夜即行却扇礼。生夫妇感激,双双拜谢。王认女膝下为郡主,丰赠妆奁。女复求妃母,转恳王出父于狱,夫妇叩谢而归。
一路有司奉令维谨。生见母,备述前因,皆大欢喜。春荣无子,依女同居。明年生举于乡,王为捐某省郡守。未十年,位至兼圻。后以失察,置人于法,仇家贿人伺间刺死,终应羽士言云。女生二子,皆通显。
李贞姑下坛自述始末记
慈溪设有奉心坛,奉事甚虔。一日乩仙降坛,自称李贞姑,备书其生平事实,今附记于此。
下坛诗云:
游魂一缕藕丝牵,飘泊无依二十年。
欲把从头心事诉,夜台朽骨有谁怜?
下云:
妾李氏,钱塘人。高祖士英,曾祖桂相,祖从矩,父绳孙,四世以文学世其家。妾生时,母夜梦大士手折碧莲以赠,寤而分娩,因名曰莲芬,字碧奴。少赢弱多病。五龄父授以《毛诗》,能默诵,不遗一字。父钟爱之,辄于解馆后,房中口传六朝艳体文,及唐宋人诗。九岁时咿唔能吟咏。父喜曰:“谢家道韫不死矣!”由是每谈论古今,兼教《内则》、《女经》,遂慨然以礼教自任。妾有姊二人,长曰阿凤,适王郎,早寡,病瘵死。次曰金兰,冶容失行,少字潘家,十六岁为邻生某诱去。二夕归,父怒其无行也,属雉经死。潘讼于官,父母俱被逮。越一年,母死狱中,父戍辽东,道卒。妾踽踽无依,既无叔伯,终鲜兄弟,乃育于周太常家为婢。夫人房中失金钏二,拷掠殆遍,迄无着,或疑妾所为。太常遣仆狗儿遍体严搜,夜半逐妾于武林门外。一老妪年五十有余,见妾昏夜啼哭,挈归其家。盖是时,妾年仅十四龄耳。
妾初入门,不知其为青楼也,恬然自安。三日后,属妾学歌习舞,兼教以丝竹,妾始瞿然以惊。顾以老妪慈仁,虽置身火坑中,而亦无所苦。
妾少有慧心,所学辄冠诸姬。于是翩翩少年,锦衣公子,争以缠头相赠。然捧觞侑酒,陪侍于宴席之间,容或有之,枕衾之约,尚无当意者。有吴生雪野者,风姿秀拔,蕴藉能文,清明日遇妾于段桥,一盼留情,恋恋不忍别。明日持床头金剥啄妾门,指名索妾。既见,两情相浃,欢宴遂开,莲漏既深,留髡送容。由此时相过从。一夕倾谈,覙缕各诉心中事。妾愿相从,永矢白头;吴生亦誓不相负。证白水以成盟,指青山而偕隐,其情愈密。每日相见,惟事奕棋对酒,作诗度曲。如是者几二年,妾已届破瓜,而吴亦二八,两小无猜,缱绻缠绵,情同铁石。鸳鸯池下,蝴蝶花间,此景此情,有不能自已者矣。
未几,生父由学官迁县令,不一月以贪墨挂弹章,兼籍其家。吴生既遵家难,又遭蜚语,空囊羞涩,欲前又却,二年之交,百年之盟,空成画饼。吴生赠断情诗六十三首,其末首云:“江郎剩有生花笔,只写当年别恨辞。”每一念及,不觉凄然泪下。然妾之此身,犹然白璧也。
咸丰庚申,粤贼陷省城,吴生被执不屈,妾亦被虏,为贼将沈压寨二日。沈苦逼妾,妾时以吴生心丧,佩缟綦,遂托言母服未除,得不辱。每欲自经,而逻守者严且众,不得也。越一月,大兵克复城垣,妾恐以贼党见杀,亟从钱塘门出投西子湖,作屈大夫矣。三竺六桥,烟景动人,二十余年,忽忽如一梦。每当清明寒食,见陌上黄土几堆,后人持麦饭纸钱,拜扫墓门,未尝不泪涔涔下。妾在水一方,恨无女媭以竹筒投米,甚可悲也。前者紫府令君,奉诏稽察节孝,见妾甚推许,遂收为侍女,故渡江到此,已月余矣。今令君复命瑶宫,妾欲相从俱去,以情鬼不得上列仙班,命于狮子岭小洞中,暂作寄身之所。遇何仙,嘱在此地明其事实。总计妾生平,幼为儒家女,继为婢妾,又为妓女,更为虏俘,今为饿鬼,而情所未免,心则无他。身终自洁,志有可悯。异日君等文成名世,当为妾于杂说外编之中,以游戏笔墨作一佳传,则妾幸甚!至旌典之邀,究嫌冥冥无据也。莲芬敛衽拜。去也。
天南遁叟曰:此李贞姑莲芬下坛自述其生平始末甚详,抑何其遇之蹇,而情之悲也!然虽堕风尘,而仍以洁白自矢,皭然不污,洵火坑中一朵青莲花哉!其志可嘉已!九京能自忏悔,即作地仙也可,作鬼仙也亦可。
陈仲蘧
陈仲蘧,南海之西樵乡人。家世业儒,父亦名诸生,授徒里中,有经师之目,早捐馆舍,母为抚养。性敏慧,诵读经籍,目数行,壹志劬书,未尝息版。年十五,采芹于泮水,崭然露头角,人咸谓陈氏有子矣。生丰姿倜傥,有如玉树临风,因擅璧人之誉。
后从学于舅氏家,东邻有王孝廉之女,名娴,字曰绣君,年及破瓜,聪颖异常,识字知书,而又女红精绝,圆姿替月,润脸羞花,绰约风神,不可一世。偶见仲蘧而悦焉,仲瞥睹之,亦惊其艳,以为天人不啻也。两心相许,邂逅情深,出入之间,皆以目挑而眉语。舅氏与女家仅一墙隔,室后有一小园,具竹石花木之胜,葡萄架后,即女房闼焉。架旁山石平坦,盘折可登,下窥女房,近在咫尺,夜间灯火隐约可见。久之,仲审其独处无郎,遂私询其门径,竟逾垣而缔好焉。矢誓青山,指盟白水,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各无相负。如是者半载。至秋,仲将赴科场,乃与女别,约以场后即当遣媒求聘。
撤闱榜发,生得高第。既至舅家,央媒往说婚事,以为殆无不许。女母素厌仲贫,谓择婿如此,恐贻人笑。时女父司铎他州,相距尚远,遂以女父他出,托辞婉却之。仲谓此番仅得赴鹿鸣,固不足以动人,俟春明得意后,当无不谐也。
居舅家时,颇得蹈隙,与女往来。女以好事多磨,日夕涕泣,枕函尽湿。仲抚慰百端,女曰:“事若不成,妾当以死继之,决不再从他姓。君试观异日,妾必葬身于清流中耳。玉可碎而不能涅其白,竹可焚而不能灭其节,此妾之素志也。妾之所以报君者如此,君其善保千金之躯,勿以妾为念。”仲益悲不自胜,曰:“吾两人,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永不相离,石烂海枯,此心不改。有渝此盟,明神殛之!”荏苒数月,家中催归符至矣。将行,与女割臂矢誓,沥血酒杯中,各饮其半,然后洒泪作别。
既返,即促公车北上。明年果捷南宫,即贻书告女,并赠以五绝句:
朝夕离情费较量,此生只羡作鸳鸯。
痴心一片天成就,双宿双飞愿竟偿。
临别依依拭泪痕,情深转觉更无言。
泥金帖报平安字,亲算归期早倚门。
多烦青鸟寄邮筒,无限相思一纸中。
今日相思应较可,祝归莫遇石尤风。
怕开行箧怯深宵,泪雨分明在织绡。
苦忆阿卿情意密,一灯风雨黯魂销。
缥缈香闺何处寻,此身如在碧云深。
要知感极翻无梦,夜夜寒衾不见君。
仲因伴侣相留,流连京邸,未得早着归鞭,迨及旋里,而女已春风有主矣。先是女父在广文任时,与一友席上偶谈,遂及婚事,杯酒之间,遽成姻娅。告假言旋,为女治奁具。女既知消息,怨怅万分,又不敢明言于母氏之前,宛转思维,计无所出。以仲之前盟,万不可负,遂不告父母,忿然独出,掷身江中。女家觅其尸,竟不可得。仲既归,悉此噩耗,痛不欲生,自撰诔文,临江往祭,哭声悲恸,哀感路人。立誓终身不再娶,而不知女固未死也。
初女孑身出外,莫辨路之远近,自思与其死于山谷岩洞,为虎狼所残食,不如死于水。矢志沈渊,以从湘灵于地下。其家距大江本止数百武,为东道舟揖之通津。女易服以行,上下崭新,甫欲着履,忽闻母呼,急趋而出,至是乃易新者,而置旧履于江边,耸身一跃,竟入中流,波浪湍急,任其所之。忽与一舟相撞,舟子亟停棹。星月朦胧中,视之,其物甚巨。坐舟人急命援之起,谓观其状,必人无疑,或失足沈水者,若幸而得生,造福无量。顾尸挂于舟,久之不动,舟人得尽力拽之上。燃烛谛视,乃一女子也,装束华丽,似非小家。候其鼻,尚有微息,如法灌救,始苏。星眸微启,讶曰:“此何处也?殆阴府欤?”
坐舟人亦系陈姓,籍隶高州,以甲榜为主事,久在都门,近以乞假言旋,特偕眷属,将诣穗垣,故取道经此。时陈之妻女,皆环而相瞩,因告女以出水更生,女忽泣然,曰:“君欲其生,我欲其死,非受恩而不知感也;胸膈间事,猝难掬示。”陈奇其言,备诘其故,女缕述父母悔婚,愿守一以终,非死不足以保身。陈问以聘者何人?女以仲蘧对。陈曰:“此生与我子乡会同年也,今同在词林。俟我至都,当为汝斡旋此好事,必使乐昌之镜仍圆,延津之剑终合,以弥此世间大憾事耳。”女欲起身致谢,足弱遽仆,陈妻因令婢媪进以薄糜,神气始复。引之至内舱,启笥出衣令易,女遂拜陈为义父。逾数月,从陈北上。
仲自女丧后,不复作功名想,绳床纸帐,经卷炉香,为自行忏悔地。有来说姻事者,则严绝之,谓如是永绝风流,庶足报女泉下贞魂于万一耳。顾陈母日冀子之显荣,抱孙之念犹浅,得官之望甚切,促其至京供职。仲不得已,遂行。日惟杜门却扫,以书史自娱,或独乘骡车,遨游于园林寺观间。
一日偶诣妙严寺,既至佛殿参拜,僧院钟楼,游历殆遍。继至洒兰精舍,则方作佛事,法鼓云铙,颇为热闹。瞥见别室,有妇女在内,中一淡妆素服者,艳绝人寰,而其容殊相稔熟。细思之,丰姿态度,宛然似女。方徘徊凝伫际,仆从喧传客至,仲不能久立,遂惘然而归,深悔未询僧人,作佛事者是何宦室也?
翌日正拟再往,而折简来招者至矣。视之,则高州陈也。仲以父执礼见,陈曰:“庭中芍药盛开,皆丰台种也,红紫烂漫,殊堪悦目。顾中有金带围,想产自扬州,要自奇事,亦系吉征。特邀君来赏玩,且请赋诗以张之。”仲曰:“侄自悼亡后,潘令魂销,荀郎肠断,无复有生人乐事,安有心情看花觅句哉?”陈曰:“闻君尚未婚,安得赋悼亡乎?是亦世间奇闻。”仲不觉赧然,两颊为赤,曰:“此侄生平缺憾事,不敢陈于长者之前。然自问此生已矣。”陈曰:“是何言欤?太夫人守节抚孤,含辛茹苦,方得此时成立;今方冀延嗣续,崇禄养,以张大门楣,乃徒为儿女私情,甘自废弃,此岂读书明礼者所出哉?窃为君所不取也。仆有螟岭女,美而贞慧,堪为君配,且可为君弥此缺憾。”仲不胜局促,难以措一语,然犹以母氏为辞。陈出箧中书示之,则母氏允婚手笔也,遂不复言。筮吉成亲,洞房却扇之夕,红巾既揭,于明灯下端视之,则固女也。不禁悲感相并,惊喜交集,曰:“卿固未死,尚在人间耶?”女亦泣曰:“妾固践言,郎何忘义?由此观之,世间男子之心固不如女子也!”嗣后伉俪甚相得,仲亦官至少司马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