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作管筠(静初)
秦淮烟柳石城潮,问訉青溪第几桥。
仙子鬓眉春黛染,美人衫袖落花娇。
方期洛水霞长映,何事嵰山雪易消。
惆怅罡风吹太急,一株玉树陨南朝。
金灯照夜月初圆,往事分明在眼前。
香雪梅花晓妆阁,烟波桃叶渡江船。
相看大妇怜中妇,岂料今年异去年。
兰语缠绵桃骨瘦,忆来一度一澘然。
江上青山隔翠微,白门杨柳梦依稀。
空怜听雨潇潇去,不见看花缓缓归。
四载玉颜成永诀,全家珠泪惜分飞。
夜阑帘外天如墨,愁绝篝镫制殓衣。
黯澹文窗韵字纱,归帆盼断曲江涯。
虎山寻梦烟初暝,鹤市招魂月正华。
暂寄玉棺吴苑寺,待营香冢宋营斜。
茜桃坏土芳邻在,天竺峰前吊落花。
又陈华娵(萼仙)
我弟才华小凤皇,(余旧题《弟妇允庄明湖饮饯图》句)得君亦复似鸳鸯。香名谢氏乌衣巷,春色卢家白玉堂。
一树琼花留艳影,满庭璧月照明妆。
如何绝代婵娟子,零落嫣红陨晓霜?
消息传来掩泪听,落花如雨葬倾城。
青山会见营新冢,翠水应知理旧盟。
瑶瑟前尘悲晓梦,玉箫后约望来生。
一编忆语从头读,香畹楼头碧汉横。
又陈丽娵(苕仙)
杨柳南朝树,芙蓉北苑妆。
衣裳雕玉佩,楼阁郁金堂。
桃叶春波稳,琼花夜月凉。
当年嫁张硕,亲见杜兰香。
隋苑通吴苑,频年数往还。
含香吴寸趾,识曲谢双鬟。
纤柳销春黛,夭桃瘦玉颜。
可怜扶病去,凄绝汝南湾。
滴泪空如水,伤心欲问天。
魂归残月影,梦短落花烟。
鹦鹉三生石,鸳鸯两度船。
玉箫情不断,应结再生缘。
紫姬小传
姬王氏,名子兰,字紫湘,一字畹君,秣陵人,余子裴之侧室也。初,子妇汪端来归,生子孝如,弥月殇。逾年又生孝先,娩后失调,体孱多疾。又因夫子颐道先生病剧,端誓愿长斋,绣佛三年,继以选明代人诗初二集,聚书盈屋。晨书暝写,心劳神疲,恒数昼夜不得寐。因请于余及颐道先生曰:“作配高门,质沐慈爱,有逾顾复,比得醒疾,终夜不寝。医云疾在心神,不加静摄,将成怔忡。自问幼耽坟籍,疏旷针黹,十馈五浆,尤非所谙。虽重亲高堂,矜其不逮,夙夜循省,心何以安?且堂上膝下,仅止公子一人。饴含抱孙,亦止孝先一人。螽斯蕃衍,宜求淑俪,以主中馈,俾端得安心优游文史?以延孱弱之躯。”并于祖翁先奉政公、祖姑查太宜人前,再三言之。虽未即许,未尝不鉴其心之苦、情之挚也。嗣夫子以公至秣陵,闻姬贤,归言之。端闻请曰:“端之前言,实本肺腑。即不为公子求佳偶,独不可置簉室乎?且紫姬词翰,端曾一见之,尤非寻常金粉可比也。”夫子乃禀命堂上,介同岁生侯君青甫,暨欧阳大令棣之为蹇修,诹吉迎归,端先期营香畹楼以居之,故又字畹君也。
初至之夕,宾客云集,姻眷夹侍,姬端秀静穆,神光离合,若琼花之照春,而华月之白夜也。余以久病,辟谷十稔,裴之尝与端言,苟谋置簉,必得能侍余疾者。姬至逾月,辄屏铅华,佐治内政,侍余尤尽心力,朝夕不离。余性畏雷,每顽云屯空,惊电掣影,裴之夫归辄在侧。姬既至,裴之或以事他出,或在家,虽深夜,姬必先侍余侧也。上年春,余在扬病亟,姬焚香吁天,请以身代,并代裴之持观音斋。客冬端病头风,手不能持匕箸。医者云易传染,语甚危。姬黎明起,不梳洗,不进饮食,先为大妇敷药铺糜,抚摩抑搔,恒至深夜,衣不解带者数月,端疾竟赖以愈。孝先自离乳哺,即随余寝食。虽孩提,性方执,行坐有常所,不多言,言辄喜作模棱语,婢媪不能通其意。姬喜爱若所生,佐余抚视,余因得晏息焉。余家世代寒素,服食朴简,姬荆布粗粝,安之若素,以是尤得先奉政公欢心。去春奉政公病,姬发愿持淡斋,不食盐豉。
姬生母早卒,老父嫡母在堂,乞于上年十月归省,并为生母扫墓,嗣遭奉政公大故,举室南还,不克践约,既痛奉政公之见背,又感念生母。每夜分辄悲泣,遂成嗽疾。中间侍大妇之病,己辄讳疾不言。洎余知之,延医调理,甫少瘥。会余疾作,扶病侍余坐窗前,适当风处,嗽疾复作,遂不可止。裴之始以治文案,浚河渠,襄盐策,获巨枭,受知于节相孙公,黎襄勤公,爰会中丞韩公,奏请以通判留江南补用,已奉特旨准行矣。嗣以部驳,将赴都请分发,姬谓裴之曰:“君之冀留江南者,为近侍堂上计也。今分发则远近不可知,慈闱多病,势不能往,妾当在家,代君侍奉,至夫人之不能往者亦势也。君宜别求淑质,代佐内政。”并言之余,余以闺中人材难得,余病年来亦渐轻减,且有姬人管筠,次女丽娵侍余,劝慰之,嘱勿萌是念。
裴之先蒙圣谕,更属缉捕勤能,感效驰驱,叠擒枭盗。去冬今夏,历荷节相甄劳复奏,又奉特旨以始终奋勉。敕部先选,仰邀异数,举室衔恩。熟知裴之将得官,而姬已先逝耶!方病之亟也,裴之驰书秣陵,招翁媪至苏,存问慰藉,喜见颜色,疾以渐瘳。既病复作,自知不起,恐余之忧悸也,强自支励,言:“翁媪虽得见,而扫墓之愿未遂,心恒耿耿,力疾一行,以毕所怀。且藉养疴。”泣请数四,乃令裴之送之秣陵。将逾月,会余以感冒撄疾,姬闻信促裴之归,洎有书来,辄言“病少愈”,以安裴之心。裴之于六月二十二日至吴门,为余祷于元化先生祠。余病就痊,梦中恒恍惚,幼稚言见姬归。乃于七月初三日促裴之行,而七夕秣陵人至,则姬已于初四戌刻逝矣。其归也,若恐余之不任哀痛而故远之;其逝也,若恐裴之亲视永诀之伤神也而遽先之。临终神气湛然,闻雷声隐隐,犹念余不置。
裴之本以初二日行,因家中人为制湖绵殓具,乃先遣仆星夜驰报以慰之。适有以水蜜桃饷者,余知其所嗜,命赍往。初五日至,而姬已逝。桃实无恙,仅充灵座之供。裴之初六日至,至一棺长掩,殓具已不及用。与刍灵冥楮,同付焚如而已。信至,太宜人以下,无不痛哭失声。大妇尤哭之恸,夫子与余,请于太宜人,命裴之携柩至苏,厝虎邱禅寺奉政公灵輀侧。俟奉政公归葬,同至西泠卜厝焉。
姬数年来,不易一衣,不制一钗,不私蓄一钱。裴之衣服玩好,图绘书籍,付收掌者,辄为箧,衍小字记之,部别居分,不失累黍。性耽文翰,从裴之夫妇受诗法。有《寄公子扬州诗》,《自秣陵寄大妇吴门诗》二篇。余则断楮残编,与零膏冷翠同尽矣。鸣呼!姬之未至也,知其美丽,不知其淑慎也。既至,知其淑慎,不知其勤俭也。久之,知其勤俭,不知其贤孝也。乃阅数年之久,而其贤孝之实迹,以自晦而愈明。觉无事不入人心脾。矧余沉疴委顿十余年,需人娱侍。得此贤孝之媛,而复失之。每一忆及,不知涕之何从也。因制泪和墨,作为此文,俾后之览者,知其概焉。姬生于嘉庆八年癸亥七月十四日,卒于道光四年甲申七月初四日。生年二十有二。其卒也,夫子为诔,裴之为《香畹楼忆语》,大妇端,管姬筠,余大女华娵,次女丽娵皆有诗。论曰:古称姬妾之贤者,若茜桃、朝云,皆以得侍文人,获留姓氏。柔嘉之则,传者勿详。姬家金陵,六朝旧都,碧玉桃叶,艳迹在焉。而姬之柔嘉,远过茜桃、朝云。揆之载藉,殆络秀之流亚,而惜其不永年也。悲夫!
道光四年岁次甲申七月中,钱唐龚玉晨羽卿撰。
香畹楼忆语
丁丑冬朔,家大人自崇疆受代归,筹海积劳,抱恙甚剧。太夫人扶病侍病,自冬徂春,衣不解带,参术无灵,群医束手。余时新病甫起,乃泣祷于白莲桥华元化先生祠,愿减己算,以益亲年。闺人允庄复于慈云大士前,誓愿长斋绣佛,并偕余日持《观音经》若干卷,奉行众善。乃荷元化先生赐方四十九剂,服之病始次第愈。自此夫妇异处者,四年。允庄方选明诗,复得不寐之疾。左镫右茗,夜手一编,每至晨鸡喔喔,犹未就枕。自虑心耗体孱,不克仰事俯育。常致书其姨母高阳太君,嫂氏中山夫人,为余访置簉室,余坚却之。嗣知吴中湘雨伫云兰语楼诸姬,皆有愿为夫子妾之意,历请堂上为余纳之,余固以为不可。盖大人乞禄养亲,怀冰服政,十年之久,未得真除。相依为命者千余指,待以举火者数十家。重亲在堂,年逾七秩。恒有世途荆棘,宦海波澜之感。余四蹋槐花,辄成康了。方思投笔,以替仔肩。满堂兮美人,独与余兮目成。射工伺余,固不欲冒此不韪。且绿珠碧玉,徒侈艳情。温清定省,孰能奉吾老母者?采兰树蘐,此事固未容草草也。
金陵有停云主人者,红妆之季布也。珍其弱息,不异掌珠,谬采虚声,愿言倚玉。申丈白甫,暨晴梁太史,为宣芳愫,余复赋诗谢之曰:
肯向天涯托掌珠,含光佳侠意何如。
桃花扇底人如玉,珍重侯生一纸书。
新柳雏莺最可怜,怕成薄幸杜樊川。
重来纵践看花约,抛掷春光已十年。
生平知已属明妆,争讶吴儿木石肠。
孤负画兰年十五,又传消息到王昌。
催我空江打桨迎,误人从古是浮名。
当筵一唱琴河曲,不解梅村负玉京。
白门杨柳暗栖鸦,别梦何尝到谢家。
惆怅郁金堂外路,西风吹冷白莲花。
此诗流传,为紫姬见之,激扬赞叹,絮果兰因,于兹始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