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波打断他的话发出喝彩声。对呀!女人应该懂得怎样随机应变。但是他的女人在这方面总是不开窍。如果他们夫妇俩人最终饿死在草堆上,都是她的罪过。随后,他又说起赞许“靴子”的话。瞧这鬼猴子多阔气!真像一个货真价实的财主,雪白的衬衫,漂亮的漆底鞋!真帅呀!他绝不是滥竽充数的阔丈夫!他妻子才是一个会当家的主妇呢!
古波和“靴子”向外面的大马路走去。热尔维丝跟在他们身后,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又在古波身后说:
“我太饿了,你知道吗?我盼着你拿钱回来,你也该找些东西给我吃呀。”
他并不回答,这使她痛苦伤心到了极点。她又说:
“天啊!你就这样对待我?”
“哎哟!天晓得!我是身无分文哟!”他边说边怒不可遏地转过身来。“别缠着我,好吧?别让我揍你!”
他已经举起了拳头。她向后闪了一下身子,似乎拿定了一个主意。
“好吧,你给我走,我肯定能找到另一个男人。”
忽然,古波却兴奋异常。他像是在开玩笑,其实是催促她去行事。妙哉!这真是一个绝好的主意!在晚上的灯光下,她可以猎获战利品。如果她能勾引上某一个男人,她便可以向他推荐某一个饭店,比如加布森饭店,那里不但有许多小包间,饭菜也是上乘的。热尔维丝听到此,面色大变,神情惊恐,甩开步子直向大马路上冲去,古波见状还朝着她叫道:
“听我说呀,我爱吃糕点,给我带些甜食回来,另外,如果你的那位先生穿得还算讲究,不妨向他讨件旧大衣,好叫我拿去换些酒喝。”
热尔维丝被他邪恶而油腔滑调的话逼得走得更快了。随后,她便独自一人混进了人群,然后才放慢了脚步。她确实拿定了主意。如果是在偷窃和做这种事之间做选择,她宁愿做此事,这样做至少不会伤害别人。她只是把自己宝贵的东西展示给别人换取衣食罢了。当然,这是一件肮脏的事,然而,此时她的脑子里纯洁与肮脏的界限似乎已经模糊不清了;当肚皮快要饿破时,哪里还有闲功夫去谈论那许多哲理,人们只能尽全力去吃眼前的面包。她走上了克里尼昂街,此时,夜幕还未降临,于是,她只能在大马路上溜达着打发时间,像是一位将要回家吃晚饭的夫人,先在外面兜兜风似的。
这个区的景象的变化,使她感到身上不自在。现在所有的街面都显得豁然开阔了许多.马尚达大街直通巴黎市中心,奥尔那诺大街直达郊外;两条大街在城边上互相贯通。那宽阔街道旁的新建筑白色的墙面像是排排哨兵,守卫着两旁的鱼市巷和鱼市街。这两条小街阴暗、破败,像肠子般弯弯曲曲。长久以来,因为城墙门洞拆除的缘故,外面的马路已经拓宽了,两边作为便道,中间是人行道,道旁还种着四排小枫树。这是一个很大的十字交叉路口,各条道路从这里向四面八方辐射开去,那些无尽头的道路伸向远方的地平线。喧闹而拥挤的人群淹没在零乱而一望无际的新兴工程之中。然而在这些新建的住宅中间掺杂着许多风雨飘摇般的陋室;在那些精美门饰雕像之间还有很多污黑的墙壁和挂满破衣褴衫的窗子。在这日渐繁华的巴黎城里,这些破败的穷街僻巷不免给这块仓促上马的新街区带来破坏的玷污。
热尔维丝被裹挟在宽阔大街的人流中,沿着那些小枫树走着。她只感到被抛弃的孤独。那些从她身旁匆匆而过的大街,让她的肠胃越发感到空空如也。是呀!在这茫茫人海中不乏生活舒适富庶之辈,却没有一个慈善家能猜出她的家境,把十个铜币塞到她的手中!是的,世界真大,也真美,然而她却昏沉沉的,双腿酸软,在这铅灰色天空的一隅下面,广袤无边的天际让她仿徨不知所措。眼前巴黎的夜景泛着肮脏的黄色,街道上的生活显得那样丑陋而庸俗,这使她起了立刻去死的念头。夜色渐浓,远方的景物已模糊不清,渐渐地变成了泥土的颜色。热尔维丝已是疲倦不堪,不觉之中又汇入了下班工人的人丛之中,此刻,那些新住宅里戴帽子的夫人和穿着讲究的先生们也只得与工场里走出的面露菜色的男女工人们合为同一股人流。马尚达大街和鱼市巷里涌出一群一群的工人,由于是由低处向高处走,个个都呼呼地喘着粗气。公共马车和出租马车的轰鸣声愈来愈响。其中还有许多平板马车,送家具的马车,那一辆辆的马车都是空载着疾速而行,穿着工衣的人群穿行其间,布满了整个街道。一些搬运夫又汇入了人流,他们的肩上都打着货担。有两个工人大步流星地并肩走着,指手画脚地高谈阔论,并不理会身旁的一切,也不相互看上一眼。另一些穿着大衣戴着便帽的人低着头在人行道上隅隅独行;还有一些人三五成群地尾随而行,手插在衣袋里,眼神无光,并不相互交谈。其中的几个人嘴里叼着熄灭的烟斗。有四个泥水匠坐在合租的一辆马车上,那车经过时,车窗里露出他们苍白的面颊,一只石灰桶在车里不住地上下跳动着。有几个油漆匠边走边摇晃着手中的颜料桶;一个锌工扛着一具很长的梯子,几乎要戳瞎行人的眼睛;还有一个管子工,背上驮着一只小箱子,用自己的小喇叭吹着一支曲子,给这落日的忧伤黄昏蒙上了一层凄惨的气氛。啊!这悲伤的乐曲声像是伴随着疲惫不堪的牛马似的人群的脚步声!又一天就这样终结了!真的,日子实在太长了,而且永远往复不尽。刚刚把面包塞进肚里,还没有消化,已经是红日高照了,又把沉重的痛苦锁链载在脖子上!然而也有些无忧无虑的人们,嘴里打着口哨,踏着轻松的步点,趾高气扬地挺着身子,风也似的疾走,家中的晚饭已经在等着他们了。热尔维丝被涌动的人流拥着一会儿到了右面,一会儿又到了左面,她也任其自然;因为当男人们被生活的重负压弯了腰,匆匆疾行,疲倦不堪时,是顾不上向女人献殷勤的。
忽然间,热尔维丝抬起眼睛认出面前正是她当年的旧宅“好心旅店”。这座小旅店里因为曾开设过一家非法的咖啡店,所以已被警方查封了,现在已是人去楼空,窗门上已横七竖八地贴满了广告,门口的灯盏也已坏了,墙壁在雨水的冲刷下已经墙皮开裂,上面长满了青苔。旅店周围的景物都没有丝毫的改变。那家纸品店和香烟店仍在那里。它的后面,顺着低矮的屋子望过去,能够看到那些高耸的破旧五层楼的墙面轮廓。不过,当年的“太阳台”跳舞场已经不复存在了;当时曾灯火辉煌的有着十扇大窗子的大舞场,现如今已变成了一座糖厂不时从里面传来机器的轰鸣声。然而,她那令人诅咒的生活正是从这“好心旅店”里的一间陋室开始的,她站在那里抬头望着二层楼的那扇窗子,那里有一扇百叶窗悬在半空中,她回忆起同朗蒂埃在那里度过的青春,和他们初起的争吵,以及他抛弃她时那种可恶的行为。无论如何,她那时还很年轻,一切都是那样的遥远,也同样似乎都是那样的快活。天啊!她现在已经沦落到在街道上徘徊了!于是那旧旅店叫她触景生情,她已沿着大街迈开了脚步,向蒙马特方向走了上去。
在路旁长凳之间的沙地上,孩童们正在忘情地嬉戏着,夜幕已经降临了。来往的人流还继续着,有些女工匆匆而过,一路小跑,匆忙之中像是要弥补她们在商店橱窗前耽误了的时间;一个高大的女工在离家门不远的地方,正与陪伴她回家的一个小伙子握手告别;还有几对男女分手之际,又约定夜里重新相约的地方:在“疯狂大舞厅”或是“黑球宫”。在成群结队的人流中,有些带着活计回家的工人臂下夹着各自的包袱。一个烟囱工的肩上搭着皮带,拉着一辆小车,车上装满了许多废弃物,匆忙之中险些被一辆公共马车压坏。这当尔行人逐渐稀少,一些没有戴帽子的妇人重新走下楼来;她们已经点燃了灶火,匆匆下楼买一些食品预备晚饭;她们推开众人,钻进面包店和熟肉店里,重新走出店门时,双手已占满了各种食品,然后又匆匆奔上楼去。还有些半大的女孩,被家人差遣去店里买东西,于是她们沿着街面的店铺购物,怀里捧着好几磅重的大面包,看上去比她们的身子还要高出许多,像是捧着乳黄色的玩偶一般。当路遇新奇的图画,她们便会停下脚步,把脸挨着大面包,呆呆地看上几分钟。后来人海涸了,三五成群的人渐渐稀了,人们都各自回家了;白昼过去之后,在路灯的火光之下,贪图安逸,寻欢作乐的夜生活悄然又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