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之后,古波邀热尔维丝选一天晚上到金滴路去见一见他的姐姐。热尔维丝是个胆小的女人,她很怕去见罗利欧夫妇。她察觉到古波对姐姐、姐夫有一种说不出的畏惧心理。实际上他并不靠她姐姐的接济,再说她还不是长姐。古波妈妈总把儿子捧为掌上明珠,一定会顺着儿子的心思。不过在家中,罗利欧夫妇算是每天赚十个法郎进账的大户人家,因此,他们在家里说话可谓一言九鼎。如果他们不承认古波未来的妻子,古波可就不敢造次。古波又向热尔维丝解释道:
“我已经向他们说起过您,他们知道我们的打算了。天啊!您真够小孩子气的!今晚就去一趟吧我已告诉过您,我的姐姐可能会使您感到有几分生硬,我姐夫也不一定那么和蔼可亲。说实话,他们甚至对此有几分恼火,因为如果我结了婚,就不再去他们家吃饭,他们也就挣不到我这份饭钱了。但是这也没什么,他们还不至于会把你拒之门外就当是为了我走一遭吧,这可是绝对必要的。”
这一席话倒使热尔维丝更加耽心了。但在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她终于让步了。古波约莫在八点半钟的光景来找她去、她悉心打扮了一番:身上是一条黑色连衣裙,披上一件黄色羊毛印花披肩,头上戴上一顶白色小帽,帽上嵌着一条小花边。她用六个星期攒下的七个法郎买下了那披肩,两个半法郎购得那顶小帽;那连衣裙是旧货摊上买的,经她洗过,改过后,还挺合身。他们俩绕过鱼市街,古波边走边对她说:
“他们在等着您呢。嗨!他们对我要结婚的话题,也开始习惯了。今晚,他们看上去脸色挺和善再说,如果您没见过怎样制作金项链,不妨还可以开开眼。他们恰好有个紧急的订货,星期一要交货的。”
“他们家里有金子?”热尔维丝问。
“可不是吗?墙上,地上,到处都放着金货。”
此时他们俩儿已走进了那圆门,穿过了天井。罗利欧夫妇一家住在B号楼的七层。古波笑着叫她抓牢栏杆,别松手。她抬起眼睛,眨动着眼皮,望见了高深空旷的楼梯天井,每两层有一盏燃亮的煤气灯。最底上的那盏像一颗挂在黑暗苍穹上颤动的星星;其余的两盏灯射出长长的光,神奇般地勾勒出望不到头的螺旋形梯级的影子。锌工走到二楼的楼梯口时开腔说:
“嗯!像是葱头汤的气味。这家一定在喝葱头汤。”
确实,这灰色的B号楼肮脏不堪,扶手和梯级都布满了油腻,脱落的墙皮里露出了石灰墙,此时,果真有浓烈的气味从各家的厨房里散发出来。每个楼梯口能通向许多走廊,人声嘈杂。有些门敞开着,门都漆成黄色,门锁处被手的油垢染成了暗黑色。窗子里飘出湿臭的气味,与煮熟的葱头味混合在一起。从楼下到七楼,家家传出碗碟的声响,还有洗锅声,用汤勺刮汤罐的响动声。来到二楼,热尔维丝一眼瞅见一扇半开的门上写着斗大的字“画匠”,两个男人端坐在一张桌子前面,看来桌上的餐具刚刚撤去,一块漆布还在那里,两人正在高谈阔论,烟斗中口中喷出的云雾在他们的头顶缭绕,三楼和四楼要安静些,门缝里透出婴儿晃动的摇篮,一个婴儿啼哭不止,一个妇人粗犷的声调伴着哗哗的自来水流水声,着实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热尔维丝仔细看着一块钉在门上的牌匾上的字迹:“羊毛梳理女工戈德隆太太”。再远一些的门上写着:“玛蒂尼先生纸箱作坊”。他们走上五楼,住户们杂乱沉重的脚步声,使地板震颤起来,家具翻倒的声音,打人的拳脚声,污言秽语不绝于耳。但这似乎并不妨碍对面邻居的悠闲的打牌兴致,房门大开着好让新鲜空气流进屋里。但是,当热尔维丝上到六楼时,便已气喘吁吁,她没有爬楼的习惯。那频频转弯的楼梯,一户户住家的门像走马灯似地从她眼前掠过,几乎令她头昏目眩。此时,又看到有家人几乎占用了整个楼梯走道,做父亲的在楼梯铅质下水管旁的小炉盘上洗着碟子,而母亲却背倚着楼梯栏杆,替孩子擦着身子,然后抱他去睡觉。此时,古波让热尔维丝再加一把劲,就要到了。古波先上到七楼,他转过身微笑着伸出手帮热尔维丝。她却抬起头,洗耳静听寻找着一种声响,一种自她迈上第一个楼梯台阶就听到的、明亮而尖锐的声音,这声音已掩盖了其他的杂乱声响。原来住在顶屋阁楼里的一个小个子老太太边唱着歌边给手中一个能值十三个铜币的木偶穿着衣服。她又看见一个高个子女人提着一桶水走进一个门,房里的床没有铺好,一个男人只穿着衬衣,脸朝着天花板,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像在等候着什么。当那门关上之后,能看到门上的名片上手写的一行字:“熨衣女工克莱蔓斯小姐”。来到楼的顶层,热尔维丝预感腿像断了一般,她喘着粗气,好奇地扶栏探身向楼下望去,现在那些煤气灯看上去活像是井底里闪亮的星星一样。整个房子里的臭气和人声都一古脑地冲进她的鼻孔和耳际。她好似在一个深不可测的洞旁,脸上像被灼热的气流打了一下,显出不安的神色。古波说:
“我们还没到呢,唉!这简直是一次旅行!”
他沿着右边的走廊走着,拐过两个弯,先向左拐,又向右绕。那走廊挺长,墙皮也脱落龟裂,很远才有一盏小灯亮着,身旁是样式相同的门。活像监狱或修道院里的房间似地整齐排列着。这些门大都打开着,里面贫困和工作的景况历历在目。6月暑天的夜晚,房间里充斥着赭色的烟气。最后,他们来到走廊尽头一个完全黑暗的地方,那锌工又说道:
“总算到了。当心点!要扶着墙走,这里有三个台阶。”
热尔维丝在黑暗中小心谨慎地挪了十来步。她用脚够着台阶数着台阶数。到了门口,古波不敲门,径直把门推开,屋内晃眼的灯光照在了地砖上。他俩走进了屋子。
这是一个窄长的屋子,像是裁下一段走廊放了进来似的。一条退了色的毛织幔帐把房子隔成两部分。一条绳子悬吊着幔帐。前半部分里放着一张床,紧靠在顶楼天花板的下面的一个角落里;一只还存有刚作过晚饭余热的铁炉子,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一个高柜立在其中,为了能使高柜挤进床和门之间的空隙,柜角的木雕花饰只得锯掉。慢帐的内侧被当做工作室,最尽头是一只风箱和一个熔炉;右边是一个嵌在墙里的台钳,上面是一个物品架,架上堆放着一些旧铁零件;左边靠窗户是一张小长桌,桌上摊着钳子、剪刀、小钢锯等手工具,都布满了油污,看上去十分肮脏,
“我们来了!”古波提高了嗓门,人已走到了布幔旁。
里面却没有人回答。热尔维丝不由地异常兴奋起来,尤其是她就要走进堆满金子的地方,她紧随着古波,话语有些结巴,随时准备着点头施礼。长桌上的一盏灯和熔炉里燃着的炭火放出明亮的光,使她原本紧张的心绪更加慌乱。她终于看到了罗利欧太太,她身材矮小,却十分健壮,棕红色的头发,她努力伸长她粗短的双臂,手持一把粗大的钳子,正尽力把一根黑色的铁丝穿进固定在台钳上的抽丝板的一排小孔中。罗利欧先生身材也同样矮小,而肩膀却更窄些,他在工作台前像猴子一样灵活。他正用钳子尖干着活儿,他手中的那件作品是那样的纤细,以至于夹在他那瘦干的可见骨节的手指中间无法看得清楚。还是家中的丈夫先抬起了头,他头发一已经十分稀落,长长的脸盘泛着蜡黄色,像是多病的样子。他声音不高地说:
“哦!是你们呀,好,好!我们正忙着呢,你们看到了别进工作室啦,要妨碍我们的。就请在卧房里坐吧。”
他边说边做着他手中的活儿,他的脸重又映在那水的绿色折光之中,工作台灯通过折光而射出一道强烈的圆弧光亮照在他精心制作的物件上。罗利欧太太接着说:
“自己找椅子坐吧!就是这位夫人,对吧?不错,好极了!”
她卷起一卷金丝,放进熔炉,用一把大木扇子扇得炭火窜起火苗,烧红了金丝,再把它穿进抽丝板的最后一个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