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热也该结婚了。母亲替他找到了一个与他十分般配的姑娘,也是个织花边的女工,她非常希望他能娶她为妻。为了不使她伤心,他答应了,甚至婚期已经定在了9月上旬。成家所需的款子早已在储蓄所放了很久了。但是,当热尔维丝对他谈起这桩亲事的时候,他却摇摇头,用缓慢的语气说道:
“古波太太,世上的妇女不是个个都像您。如果女人个个都像您,我情愿多娶几个。”
两个月后,古波已经能起床了。但走不远,只能从床前走到窗口,而且还得要热尔维丝挽着他。他在窗前坐在罗利欧送的安乐椅上,把右腿搁在一张小凳子上。爱开玩笑的古波平日里笑那些结冰时节滑倒跌折了腿的人。而现在轮到他自己了,不由使他十分气恼。他的确少些涵养。在床上养伤的两个月只知道骂人,折磨人。整天躺在床上,用绳子绷着的腿竟像一根香肠。呀!天花板都被他看穿了!那屋角上的一道裂缝,他闭着眼睛都可以画出来!当他能坐安乐椅的时候,他又生出别的烦恼,难道就这样总是粘在椅子上,那跟木乃伊是什么两样!眼前的街道实在乏味,没有一个行人,整天都嗅到漂白水的异味。不行,确实,这会催他衰老,他宁可减寿十年,去换取使身体强健的方法。他常常激烈地抱怨自己命运不济,遭遇这场横祸真是冤枉,这灾祸不该落在他头上,因为他是个好工人,不懒惰,不贪酒。换了别人,倒还能理解。他说:
“我父亲喝醉了酒,坠楼而死。我没说他该死,然而那事总还有个原由可我呢,空着肚子做工,肚子里可没有一滴烧酒;只是转身要向娜娜做一做笑脸,竟滚到了地上去!你们不觉得这对我太不公平了吗?如果真有一个仁慈的上帝,他把人间世事安排得也未免太糟糕了!我永远也想不通这个理!”
当他的腿伤痊愈了之后,古波隐约地怨恨起自己的行为。整天像只猫一样沿着溢水檐爬来爬去,真是一种倒霉的职业。那些有钱人可真不傻!他们把我们送上死路,而他们自己却胆小得连梯子也不敢爬;只知道围着壁炉取暖,那管穷人的死活。最终他得出结论,谁住的房子就该由谁去盖屋顶。怎么不是呀!公道的说,如果不愿意被淋湿了身子,就该自己去盖好房子哟!后来,他又后悔自己没能学会另一种手艺,漂亮些,且危险少些的,比如做个木匠。唉,这也许是父亲的过错;做脑子笨拙的习性,总要遗传给孩子们一些。
又有两个月,古波还需拄着拐杖才能行走。他先是能下楼了,在门前抽起烟斗。接着能到外面的大马路上去,在阳光下溜溜腿脚,坐在路旁的长凳上休息几个小时。他渐渐地又快活起来,整天逍遥闲游使他爱说话的毛病越发严重了。他享受生活的乐趣,无所事事,四肢松弛,浑身筋骨在甜美的梦中渐渐懈怠了。养伤的日子使惰性慢慢地渗入了他的肌肤,倒使他体味到了无事可做的舒适。他并不知道这种生活方式为什么不能永久地延续下去。当他能够扔开双拐行走后,便到更远的地方去散步,到工地去看望朋友们,他抱着双臂面对那些正在兴建的房子,不时地发出冷笑,要不摇摇头,他嘲笑忙碌的工人们,伸出腿给他们看,证明辛苦的劳作会给身体带来什么样的恶果。他当着干活儿的人们发出嘲笑,借以发泄他对工作的怨恨。当然,将来他也不得不再去干活,但是他但愿,那一天来的越迟越好,嗨!也难怪他不发奋!他觉得偷懒的感觉是那样惬意!
每逢下午,古波感到无聊的时候,就奔罗利欧夫妇家而去。他们对他很是怜惜,热情地招待他。初结婚的几年中,古波受热尔维丝的影响,同他们疏远了许多,现在两口子笼络起他来,笑话他怕老婆,不像个男于汉。然而罗利欧夫妇也显得极有分寸,一面也赞扬热尔维丝的好处。古波并不与热尔维丝吵嘴,信誓旦旦他说他姐姐是真心爱他,劝妻子不要那样慢待姐姐。有一天晚上,小两口第一次吵起嘴来,是为了艾蒂安的事。古波在罗利欧夫妇家呆了一个下午。回家后,晚饭还没有预备好,孩子却嚷着要吃,于是他在艾蒂安的脑袋上重重地打了两巴掌。嘴里还喋喋不休地骂了他足有一个小时;这孩子原本不是他亲生的,不知自己为何容他住在家里;终于想要把他赶出家门去。以前,留下孩子,他并没有这许多怨言。第二天,他又说起这有关自己的体面。三天之后,竟不时地用脚踹孩子的屁股,吓得孩子一听见他上楼便逃进顾热家去,顾热太太留他在桌旁做功课。
热尔维丝早已重新去干活了。她已用不着再挪动那时钟的玻璃罩了,因为她积下的钱都已经用光了。眼下她不得不开始艰辛的劳作,因为,她一人要养活四张嘴哟。全家的衣食要她一人维持。当有人可怜她时,她忙不迭地为古波申辩。想想看!他久病在床,现在脾气是坏了些,可也怪不得他,将来身体恢复了,脾气也会好些的,当大家都说古波似乎已经复原,可以回到工地上去时,她便连声反对。不,不,还不行呢!她不愿意他再次躺到病床上去。她把医生对古波说的话记得很牢!她不让丈夫去干活,每天早上都耐心地劝他好好歇息,不必勉强。她甚至悄悄地把一个法郎放在他的衣袋里,古波自然接受了,并以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他以种种身体不适为借口,好叫热尔维丝娇养他;六个月过去了,他仍在养着伤。他每天去看别人做工时,很情愿与朋友们去酒店喝上一杯酒。尽管泡在酒店里并不是一件好事,但是大家在那里说说笑话,坐上片刻,倒也惬意,也不至于辱没了谁。虚伪的人才忍着于渴在门口徘徊呢!以前人们嘲笑他是有道理的,一杯酒难道能置一个男人于死命吗!然而他拍拍胸脯,说他只想喝葡萄酒,始终只喝低度酒,绝不染指烧酒;葡萄酒能延年益寿,不使人难受,也不醉人。但是他天天无事可做,从这个工地逛到那个工地,从这家酒店走到那家酒店,待到回家时已有几分醉意了。热尔维丝遇上这些日子总是把门关了,慌称自己头痛,免得顾热母子听到古波醉后的胡言乱语。
渐渐地,热尔维丝犯起愁来。她每天早晚都到金滴街去看那家店铺,那店铺仍在招贴出租。但她总是躲躲闪闪,像是一个成人在做孩子们的把戏那样满不自在。这店铺又重新搅乱了她的脑筋;夜里熄灯之后,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幻想着那得不到手的快乐。她又重新做起她的预算:房租二百五十法郎,装修和工具一百五十法郎,还要预备半个月的生活费一百法郎,至少也需要五百法郎。她之所以没有经常唠叨此事,生怕流露出对那笔被古波养伤用尽的储蓄的后悔和懊丧。她常常脸色苍白,险些说出她的苦衷。但是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觉得不该有这种不正当的想法。现在嘛,还需要再努力于四五年的活儿,才能积得这样一笔不小的款子。她却恨不得立刻把店办起来:开了店就能供养一家子的生活,不必依靠古波的工作了,好叫他放心休养,然后他会重新鼓起对工作的热情和信心;如能这样,她也能静下心来营造未来,不再为时时而来的烦心事提心吊胆了;当她看到古波快活地哼着歌回转来,说他请“靴子”喝了一瓶烧酒,还讲述“靴子”在酒店里闹的种种笑话,她的心不禁抽紧了。
有天晚上,热尔维丝独自在家,顾热走了进来,他不像平日那样坐一会儿就走。他端坐着,抽着烟斗望着她。像是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却在思忖,在度量,似乎找不到合适的口吻讲出来。静默了许久之后,才拿定了主意,他从嘴里抽出烟斗,说出一句简短的话:
“热尔维丝太太,您肯容许我借钱给您吗?”
她正低头在横柜的一个抽屉中找一些破布,听了他的话,便抬起头来,满脸通红。她这才明白今天早上她呆立在那店铺门前近十分钟的情形被顾热看到了。她难为情地微笑着,他的话像是刺痛了她。她连忙拒绝;说她不知道何时才能还钱,也决不肯向人告贷。再说:这确实是一笔数目不小的款子。他都执意要借给她,不觉有些下不了台,她终于嚷出了声:
“那么您的婚事呢?我绝不能要您办婚事的钱呀!”
“呃!这您不必有顾虑,”他说着,脸都红了,“我不结婚了。请您相信,我另有打算这是真的,我更愿意把钱借给您。”
于是,两人都低下了头。他们心中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温馨。热尔维丝终于接受了顾热的请求。他也与母亲说了此事。他们俩儿穿过梯道,立即去见她。顾热太太神色严峻,显出几分悲哀,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正俯在绣花绷子上,她不愿意违背儿子的主张,然而并不赞成热尔维丝的计划。她直言不讳地说出了其中原由:古波学坏了。将来会把她的店铺吃光的。尤其令她不能原谅的是,在古波养伤期间,顾热愿意教他识字读书,他竟拒绝了这个好意,还诅咒知识会使人类消瘦。为此使两人几乎伤了和气,从此彼此的事都不多问了。然而,顾热太太看到儿子哀求的眼神,也只能对热尔维丝和言悦色了。借钱之事就这样敲走了。顾热借给古波夫妇五百法郎,他们每月还他二十法郎,直到还清为止。
古波知道事情来由后,笑着对妻子说:
“小心,那铁匠可在打你的主意呀!嗨!我倒是挺放心,他这人是笨了些我一定能还清他的钱。说真的,要是遇上骗子,他准上当不可。”
第二天,古波夫妇就租下了那家店。热尔维丝整天从新街到金滴街来回奔忙不下数十次。区里的人们看见她春风满面,步态轻盈,竟看不出她是个跛脚,于是人们又传说她被医生施了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