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他已听得一清二楚,却又说:
“又是流言,不是吗?古波妈妈可真好,到处向别人诉苦!但是前天,她还在我家吃过饭。我们尽力而为了。我们可不是富翁不过,如果她到别人家去说闲话,就可请她住在那里好了,我们不喜欢捕风捉影的人。”
他重新拿起手中的链子,也掉转身子,极不情愿地说:
“如果大家每个月给她五个法郎,我们也给她五个法郎。”
热尔维丝冷静了下来,看到他们形同路人般的嘴脸,心都寒了。每次她踏进他们家的门都感到极不自在。她眼望着地上木格里的金屑,用一种平和、理智的神情向他们解释。古波妈妈有三个儿女,即使每人给她五法郎,也只有十五法郎,这确实不够,用这点儿钱是没法生活的;至少也需要这个数目的三倍才行。罗利欧又嚷了起来,每个月从哪里去偷十五个法郎呀?大家真可笑,看到他们在家中干金活儿,就认为他们是富翁。接着,他又数落起古波妈妈:她并不愿意省去早上喝咖啡的钱,她还喝酒,竟像一个有丰厚家产的太太般提出种种苛求。当然喽!人人都喜欢安逸,但是如果不知道积蓄些钱,到头来就会像许多同年龄的老者一样来紧肚皮。再说,古波妈妈并没有到不能干活的年纪;当她想要用叉子取到盘底的一块好肉时,她的眼睛可十分的好使;总之,她是一个诡诈的老太婆,只希望享受。纵然他手头上有钱,罗利欧也认为赡养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是不对的!
然后,热尔维丝仍保持着通融的态度,尽力在说服和批驳罗利欧不正当的理由,试图让他受到感化。但是男主人终于不回答她了。而女主人此时在熔炉前,正在用硝酸液洗着金链子,硝酸液盛在一只长把的铜罐里。她始终有意地掉过背去,像是要躲得远远的。热尔维丝仍在说着,眼望着他们在充满黑色尘土的工作室里干活,他们弯腰曲背,身着油腻,带补丁的工作服。他们天天机械地干着活,竟变得像老掉牙的工具一样毫无了情感。忽然间,她发起怒来,嚷道:
“好吧!也好,攒着你们的臭钱吧!我来赡养古波妈妈,你们听着吗?前几天我收留了一只猎,今天我能收留你们的母亲。她什么都不会缺,她的咖啡,她的酒都会有!天啊!多么不要体面的家庭啊!”
罗利欧太太忽然转过身来。她手中摇荡着手中的罐子,像是要把罐中的硝酸液泼到弟媳妇的脸上一般。她气急败坏地嚷着:
“快滚出去,要不别怪我使坏!别打算再要那五个法郎,我连一只小萝卜也不会给你!一个小萝卜也没有!好啊,五个法郎!老太太将来做你们的女仆,拿我们的五个法郎养活你们吗?如果她去您家,就告诉她;她就是饿死,我们连杯清水也不会送给她嗨!快走啊!别踩脏了我家的地板!”
“真是个不要脸的泼妇!”热尔维丝说着,猛烈地关上了她家的门。
第二天起,热尔维丝把古波妈妈接到了家中。她把她的床安置在娜娜住的那间大些的屋子里,一束光线从一个圆形的天窗里射进屋来,搬家并不费事,古波妈妈所有的家具也只是一张床,一只核桃木的高柜,一张桌子,二把椅子;他们把高柜放在堆积脏衣服的卧房里,把桌子卖了,给椅子上换了草垫。古波妈妈刚来家中的晚上就扫地、洗碗,表现出她还派用场,不只是吃闲饭的人,她高兴自己总算有了安身之处。罗利欧夫妇却气得半死,这是因为罗拉太太又与古波夫妇言归于好了。有一天,她们两姊妹为热尔维丝而争论,竟互相揪打了起来。罗拉太太称赞热尔维丝能尽媳妇的孝道;当她看见妹妹生了气,便越发捉弄她,索性说热尔维丝有双美丽迷人的眼睛,说她的眼睛能燃着纸;说到此,姊妹俩竟互相打了耳光,双方发誓不再相见了。从此,罗拉太太常常晚上来店里打发时光,她与大个子克莱曼斯总谈论一些淫邪的暗语寻着开心。
三年就这样过去了,众人和了又吵,吵了又和。热尔维丝瞧不起罗利欧夫妇和博歇夫妇,和其地那些与自己谈不拢的人。如果他们看不惯,尽可以走开,对吧?她能赚到钱,这才是最要紧的。本区的人终于十分尊重她了,因为找到她这样的好主顾并非易事,到期准付账,不计较小事小利,也并不死命谈价。热尔维丝去鱼市街古特鲁太太的店里买面包,在波龙索街那个胖子查理的店是买肉,金滴街上的洛昂克尔的店是她买杂货的去处,这家店正好在她的店铺对面。弗郎索瓦是金滴街口的酒商,常常送酒来给她,每次送来五十瓶一筐的酒,邻居威古鲁卖给她煤只按照煤炭公司的批发价;这位威古鲁太太的屁股可是都要被男人们捻得发青了。所有的商家都十分殷勤诚实地向她供货,因为他们都知道对她和气定会有好的回报。每逢她出外的时候,虽然穿着拖鞋,没戴帽子,可是遇见她的人都向她问好。她的住房面朝着街道,前后左右的街道俨然像是她住宅的附属物。她出去购物时喜欢在外面逗留,因为常遇到熟人,彼此相互的也很好。有时没时间做饭了,她就去饭店买上几份菜,一边与老板聊着天。饭店在她洗衣店的另一边,有一个大厅,玻璃窗上满是尘土。屋后的院子射进些黯淡的阳光。有时候,她手里端着许多碗碟,在楼下某个窗口前说着话,从窗子里望进去,是一个鞋匠的卧房,床上零乱不堪,地板上堆着许多破布,两只折断了腿的摇篮,还有一个装松香的瓦罐,里面是些黑色的水。她最敬重的邻居要数那家对面钟表店里穿长工作服的先生了,他的样子很干净,用精巧别致的工具不停地检着钟表。她总是穿过马路向他问好,安然微笑着望着他。那仅有柜子般大小的店铺里、琳琅满目的钟摆在忙不叠地摆动着,各自鸣报着各自的时间,真是热闹非凡。
秋天的一个下午,热尔维丝把洗好的衣服送到了白门街的一位主顾家中之后,回到了鱼市街,这时太阳已经西斜。上午下过一场雨后,气候温和了许多,潮湿的石板路上散发着泥土的气味;热尔维丝抱着一只大筐子,感到吃力,有些气喘,脚步不由地迟缓了,身子不觉有些瘫软,她边走着,隐约地感到了饥饿、疲惫之中走上街面,某种欲望在体内开始骚动。她极想吃些好东西。当她抬起眼睛,瞅见马尔加代街的路牌,脑海中忽然闪过去铁厂看看顾热的念头。他曾说过多次,如果有一天好奇心使她想看看打铁是什么样时,不妨多走几步,去铁厂看看。再说,当着别的工人面,她也可以说是要瞧瞧艾蒂安,那就果真是专为寻找儿子而决定进铁厂走一遭的了。
铁钉厂应该是在马尔加代街,但是,她并不知道在哪一段;这里到处是开阔的旷地,房屋稀疏,而且往往没有门牌。即使是把全世界的财富都给她,她也不肯住在这条街上,这条宽畅但却肮脏的街道被附近工厂冒出的黑烟熏得污黑,坍陷的路砖,车辙里满是污水。路的两旁是一排排的厂房,许多有大玻璃窗的大工厂,大都是灰色的建筑,好像没有完工似的,一些砖墙和木架裸露着。工厂之间的夹缝中加杂着许多外形难看的住房和光线暗淡的小饭店,参差不齐,迎风欲倒的模样,从房屋间隙处望过去可见成片的旷野。她只记得顾热曾说过,铁钉厂在一个废铁和破布收购站旁,收购站价值几十万法郎的货物都堆在露天里。在工厂发出的喧闹声中,她努力辨别着方向:一些建筑顶上伸出许多细管子,发出强烈的汽笛声响;一家木材加工厂里传出均匀的机器锯木声,像急速撕破的一块棉布的声音,这种种声响震得大地微微颤动。她怔怔地向蒙马特高地望去,一时没了主意,不知道再走多远,忽然一阵风吹来把大烟囱上的煤烟刮了下来,街道上顿时烟灰满目。她闭了眼睛,正喘不出气来的当尔,忽然听见了铁锤的叮当声;她已不知不觉地来到了铁钉厂的门口,她看见近旁果然堆满着许多破布,她认定这就是顾热的铁钉厂了。
但是,她仍有些犹豫,不知从什么地方进去。一道篱笆的缺口处有一条小路,这条小路像是穿过一个拆房工地的砖灰堆。一堆污泥挡住了去路,所以有人在上面放了两块木板。她还是冒险走上了木板,向左拐弯,走进了一大堆颠三倒四堆放的货车和破旧屋子之间,房子的柱梁竖在那里,她又没了方向,不知如何前进。破旧的屋子里闪烁着红色的火光,刺破了垂暮的夜色。此时,铁锤撞击的声响已经停息了。她小心翼翼地前行着,朝着放光的方向走去,忽然一个工人从她身旁走过,那人满脸被煤灰染黑了,一脸络腮胡子,他用无光的眼睛瞟了热尔维丝一眼。
“先生,”她问道,“这里有个孩子,名叫艾蒂安,他在这干活,对吧?我,我是他母亲。”
“艾蒂安,艾蒂安,”那工人挤着嗓门说着,一步三摇地向前走着;“艾蒂安吗?不,我不认识他。”
当他张开嘴时,嘴里喷出一股酒气,像是打开盖的酒桶一般。在黑暗中遇着一个女人,使他极不高兴,嘴里不停地唠叨着,热尔维丝向后退了退,又发问:
“那么,顾热先生在这儿干活吗?”
“哦!顾热,是的!”工人说,“我认识顾热!如果您是来找顾热嘛请进来吧。”
他转过身去,用破锣般的声音叫道:
“喂!‘金嘴’,有个女的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