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用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望了望母亲和朗蒂埃,装出一副痴呆的模样,就像新年里大人给她巧克力糖时的那种表情,当然用不着人督促她,她披着衬衣赤着小脚丫便走,像条蛇一般钻进了那余温未散的被子里,她伸展四肢躺在里面。瘦小的身子甚至撑不起被子。每次她母亲进来的时候,她能窥视到母亲眼里放着光,并不吭声,也不睡觉,一动不动,满面通红,像在想着满腹心事。
此时朗蒂埃帮着热尔维丝为古波妈妈穿好衣服;这可不是一件轻活儿,因为死人的身子很沉。没有人去相信老太太这样白胖,他们为他穿上了一双袜子、一条白裙,一件短外套,还戴上一顶帽子;总之,穿上她最好的衣服。古波一直在打着鼾,像两个高低不同的音阶。一个混浊而低沉,另一个干涩而高亢,让人们联想起教堂里的音乐。当死者的衣服穿好,整洁地挺卧在床上后,朗蒂埃倒了一杯酒喝下去,定了定神,因为他也心绪烦乱。热尔维丝在衣柜里翻腾着,要寻找她从布拉桑带来的那尊耶稣受难像;寻找的当尔她忽然记起也许古波妈妈已自作主张已把那尊像拿去卖了。他们点着了一只炉子,两人喝完了那瓶酒,坐在椅子上半睡半醒地熬过了下半夜,两人都烦闷和不快,就像他们做了一件错事一样。
将近七点钟的时候,天还未亮,古波终于醒来了。当他知道这个不幸时,起先眼睛无泪,嘴里喃喃自语,以为是说笑而已。后来他忽然跳下床去,奔到母亲面前扑上去,吻着妈妈像斗牛叫一样放声痛哭起来,大滴的泪珠扑簌簌地流下,他用被单去擦泪,竟让被单湿了一大片。热尔维丝面对悲痛欲绝的丈夫十分感动,也重新哽咽起来,一下子对他的厌恶全无,她有些不相信他竟有这般孝顺的心地。悲痛与失望让古波的头裂开似的剧痛,他用双手抓搔着自己的头发,嘴里粘液四溅,那是因为醉酒的第二天酒气未消尽的缘故,尽管已昏睡了十个小时。他紧握双拳,捶胸顿足地埋怨自己,老天啊!他可怜的母亲平素那样爱他,现在就这样匆匆离去!哎哟!他的头痛得像炸开了一样,简直要疼死他了!他的头顶上像有一块热炭在燃烧!他的心也像被人挖了去!那命运之神为何这般捉弄人,为何这样不公平呀!
“古波,你该坚强些,”朗蒂埃在一旁鼓励他,“你要振作起来。”
他边说边为他倒了一杯酒,古波不喝。
“我这是怎么啦?我胃里泛着铜腥味那是妈妈。我看到妈妈了,就尝得胃里有铜腥味妈妈,我的天啊!妈妈,妈妈!”
他又像孩子般地哭了起来。为了浇灭他胸中燃起的感情之火,他终于喝了那杯酒。一会儿朗蒂埃借口去通知亲戚们,还去市政府通报亡者姓名,便起身走开了。其实他是要出去呼吸一些新鲜空气。所以他不紧不慢,抽着烟,呼吸着清晨冰冷刺脑的寒气。从罗拉太太家出来之后,他又走进了一家名叫巴蒂诺尔小食店,在里面喝了一大杯热咖啡。他在那家店里呆了足有一个小时,静静地在思索着一些事情。
到了上午九点钟,全家人在洗衣店汇合,当然,店窗板没有打开。罗利欧并没有掉泪,他说有要紧的活儿要干,所以脸上做出悲伤的模样,在老太婆的房里转了一圈,早已回家去了。罗利欧太太和罗拉太太吻过古波夫妇之后,流出两行不经意的小泪珠。罗利欧太太用眼睛扫了一下死人周围,突然提高了嗓门,说在死人身旁点个油灯是没有常识的安排;应该点蜡烛,于是她差娜娜去买来一大包蜡烛,一种大蜡烛。作孽呀!你死在“瘸子”家里,看她把你的后事料理成什么样子了!真是个笨蛋!连个尸体都不会处置!难道她这一辈子没有安葬过任何人吗?罗拉太太只好上楼去向邻居们借一只耶稣受难像;然而借来的像太大了一些,那黑色的木雕十字架上钉着用硬纸做成的耶稣像,它几乎占据了古波妈妈的整个前胸,那重量竟像是要压扁了她似的。后来大家去找圣水,但是这附近没有人家有圣水;又让娜娜再跑一趟教堂,取来了一瓶圣水。经过一番装点,小屋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小桌上燃着一枝蜡烛,旁边有一杯盛满的圣水,水里浸着半截杨树枝。现在如果有宾客到来,至少显得整洁肃穆。接着大家把店里的椅子围成一个圈,准备迎接宾客的到来。
十一点钟模样,朗蒂埃才回来。他已经去殡仪馆询问过了。他说:
“棺材的价格是十二法郎。如果要做一个弥撒另加十法郎。至于灵车,价格要看装饰的好坏程度而定的”
罗利欧太太听罢,抬起头来,脸上露出惊讶和忧虑的样子,小声嘟囔说:
“不管怎么说,我们不能让妈妈再死而复生,对吧?那么,要视财力行事才好;着实用不着讲排场。”
“当然,我也是这样想,”朗蒂埃又说,“我只是记了些价格回来供你们参考请你们把所需的东西告诉我,午饭后我去吩咐殡仪馆里预备好就是了。”
微弱的阳光透过窗板缝照进房里来,人们低声在屋里交谈着。那小屋的门大开着;并且从这洞开的门媚中透出死亡的沉寂。院子里传来孩子喧笑的声音,一群小女孩在冬日苍白的阳光下兜成圈在做游戏。忽然间,大家听到了娜娜的声音;人们本是把她差遣她去博歇家做事,不想她已溜出去了。只听得见她用鞋跟踏着大井里的地面,用她的尖嗓子支使着其他女孩,同时又用鸟儿般啁嗽,然而却怪声怪调地唱出一首歌:
我们的毛驴,我们的小毛驴,
它的脚在痛。
夫人叫他在毛驴的脚上
系一条美丽的带子。
还有那淡紫色的鞋子,啦啦啦!
那淡紫色的鞋子!
热尔维丝顿了顿,说出自己的主意:
“当然,我们不是有钱人;但是我们仍不能把丧事办得太不成样子古渡妈妈虽然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钱财,我们也不能因此就把她像一条狗一般抛进土坑里就不,我们应该做一场弥撒,还要替她找一辆不算差的灵车”
“那么谁付钱呢?”罗利欧太太激烈地发问,“我们可不行,上星期我们损失了一笔款子,恐怕你们也是免为其难,你们的钱包也已是空空如也哟!想要博得外界的赞许,也得量力而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