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滴街上的每家每户都议论起那个对娜娜有意的老头儿,像是每个人都很熟识他一样。嘿!他仍然是那样彬彬有礼,然而有些微微地胆怯,但是却出奇地执着和耐心,像一条顺从的小狗在娜娜身后不远的地方尾随着她,甚至有好几次,他一直跟进大宅院。有一天晚上。戈德隆太太在三楼的楼梯口撞见了他,他便低了头,神色慌乱,红着脸,怯生生地溜下楼去了,罗利欧夫妇威胁说,如果他们的侄女再引些污七八糟的男人来到他们的眼前身后,他们就要搬家,因为,那也太让人作呕了,楼梯被塞得满满的看不见脚下的台阶无法下楼先不说,下楼时遇见那些男人们正在伸着鼻子嗅,流着涎水望,简直让人受不了;那情形让人想到在这大宅院的一角来了一只发疯的狗!博歇夫妇十分同情这个可怜的老头儿的境遇,一个可敬的大男人竟这样痴迷于一个轻佻的女孩。哎!他是一个有家底的商人,人们看到他在维耶特街有家不错的钮扣店,他完全能够讨一个正经的姑娘做老婆。多亏博歇夫妇对众人细说详情,所以当这位身材适中、灰黑络腮胡须修剪整齐的老头儿面色苍白,嘴唇下垂地跟在娜娜屁股后面走时,全区人却对这位老先生产生了深深的敬意。
在起初的一个月里,娜娜觉得那老头儿着实有趣。他总是在她身旁转来转去。他活像一个在厨房里做杂役的小男孩,在马路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从后面扯她的裙据,还显得若无其事。瞧她那双腿!像两根木炭棍,也像两根火柴棒!头顶上没了发,脑后几根稀心的卷发压得平平展展贴在脖颈上,所以她时常故意问他理发师是怎样给他分发缝的。呀!他是一个多么有趣的老家伙!
后来看惯了他,也不觉得那么有趣了。她开始心中隐约地怕他,当他走近身旁,她会下意识地喊叫起来。她常常在珠宝店前驻足看首饰,猛然之间会从背后传来他吞吞吐吐的话音。是啊!他还真说到了点子上,她很想要一只小十字架挂坠,再配上一条绿绒围脖,或者一对珊瑚耳钉;要那种小的看上去像两滴樱红的鲜血般的耳钉。即便她对眼前琳琅满目的首饰不存过大的奢望,也不能就这样整天破衣烂衫地度日,她懒得再用开罗街作坊里的小玩艺儿装饰自己了,尤其是那顶令她生厌的帽子,这顶插满了第持维尔家下脚料纸花的古怪帽子,形似一个可怜男人屁股上的廉价铃挡。于是,行走在泥水中被过往的马车溅得浑身污浊的娜娜沮丧万分,面对橱窗里五光十色物品的诱惑,心中生出许多渴望,她多想置身于其中,她想去餐馆进餐,到戏院去看戏,能有一所配有漂亮家具的住房。强烈的希冀使她停住脚步,脸色变得煞白,极度的物欲让她感到像有一股暖流从巴黎的街面上升腾而起顺着她的大腿传遍全身。她在熙熙攘攘的行人裹携下,浑身蒸腾着难以克制的享受欲。正在这个节骨眼上,那老头儿不失时机地出现在她身旁,在她耳边低声说出许多美妙的建议。嘿!如果不是她对这老头儿存有惧怕心理的话,她定会与他击掌赞同他说的一切!内心深处的抵触意识强制促使她回绝了他的要求。尽管她有不洁的欲念,仍然对陌生男人表示出了愤懑和憎恶。
然而,冬天来临之后,古波家的生活更加难以维系。每天晚上娜娜都会挨打。当父亲刚刚放下打累的手臂,母亲又会送上几个耳光,叫她学着怎么样品行端正地做一个正派姑娘,而且往往是三个人一起动手,像是在屋里跳着疯狂的舞蹈,一个人大打出手,另一个人上前保护,于是三个人最终会在地板上扭作一团。在被打碎的盘碟之间你来我往互不相让。除了无休止的咒骂和打闹,他们还要忍受食不饱腹,严寒袭扰的苦楚。如果娜娜买来一些可爱的小玩艺儿,像是一个彩色蝴蝶结,几只好看的袖口钮子之类的东西,做父母的便统统没收,然后拿去变卖。没有任何东西属于她,只是在钻进破布的被单前还得领受一番巴掌的滋味,她的那条黑裙子便是她的被单,盖在身上无法御寒,她不住地打着哆嗦。不!这样的日子是过不下去了;她不愿意在这里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已经很久了,她父亲是没指望了。像这样天天泡在酒瓶里,醉醺醺的父亲,已经不配做父亲了,只能算是一条肮脏的狗,她只求早些摆脱他。而且,现在她母亲也堕落了,她步父亲的后尘,与他为伍。她也开始酗酒。她走进哥白布大叔的小酒店去找自己的男人,无非是想得到一些别人奉送的酒喝;她十分坦然地坐了下来,并没有显露出像她第一次醉酒时那般令人作呕的神情;她将杯中的酒一口气喝进肚里,双肘支在桌上坐上几个小时,出店的时候两眼没了神色。当娜娜经过那家小酒店时,瞅见了母亲坐在酒店的深处,嘴凑着酒杯,在男人们的粗言野语中颓然坐着,于是她不由地恼怒起来,因为作为年轻人喜欢别的酣食,并不懂酒中的滋味,每逢这样的夜晚,家里就会出现一幅再好也没有的情景画:父亲醉了,母亲也醉了,家里没有面包,整个屋子里充斥着烧酒的毒气。总之,即使是一位女神也不愿意呆在这种地方,得了!如果出不了几天她会悄然地远走高飞,她父母一定会后悔不迭,因为是他们自己的所作所为逼着女儿走到这种田地。
一个星期六,娜娜回到家中,看见父亲和母亲的状况简直糟透了。古波横卧在床上打鼾。热尔维丝蜷曲在椅子上,歪着脑袋,一双无神的眼睛翻着白眼珠呆呆地望着空中,剩下的那盘炖肉,她也忘记了重新烧热。一支蜡烛在她身旁燃亮着,由于烛花迟迟未剪,烛光十分昏暗,映衬着陋室的凄惨和破败。
“是你吗,脏丫头?”热尔维丝结结巴巴地说,“好吧!看你父亲怎么收拾你!”
娜娜不回答,脸色变得没了血色,目光在那冰冷的火炉和没有碟盘的桌子上一扫而过,再看看这间被两个醉鬼迟钝蒙上凄惨阴影的屋子。她没有摘下帽子,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然后,她咬紧了牙关,重新打开房门,消失在夜幕里。
“你下楼去?”母亲问她时并没有转过头去。
“是的,我忘了些东西,我马上就上来晚安吧。”
然后,她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天,当两人酒醒了之后,便相互打起架来,各自埋怨对方得为娜娜的出走负责。如果她真是决计出走,那么现在已经走出很远了!就像大人们教孩子们如何捉麻雀的方法,在麻雀的身后撒些盐粒也许会把她捉回来!娜娜的出走像是给了热尔维丝重重的一击;因为,尽管她有时也自暴自弃,当初还顾忌女儿会效仿自己,现在连孩子对自己起码的尊重都丧失殆尽,她也就更加自甘堕落了。是的,那不近人情的鬼丫头一走,把她肮脏裙据上仅存的一丝诚实和善良也全都带走了。连续三天她喝得烂醉,气愤地紧握双拳,鼓着腮帮子骂出许多粗野的话,诅咒她的婊子女儿。古波在外面的大街小巷奔波了一圈,凡是经过的野女人的脸他都挨个仔细看过,找不到娜娜之后,他便像个浸礼会信徒一样,坦然地重新抽起了自己的烟斗;只是当他吃饭的时候,有时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手中拿着餐刀,举起双臂,大骂娜娜让他丢尽了脸面;随后又重新坐下来吃起晚饭了。
在这个大杂院里,每个月都有成群的姑娘像金丝雀出笼一样远走高飞,所以没有人对古波家的意外感到震惊。然而罗利欧夫妇却在幸灾乐祸了。是啊!他们早就预言过这小丫头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这也是活该,所有的扎花女工都会学坏的。博歇夫妇和布瓦松夫妇也带着讥讽的冷笑,说了许多刁钻尖刻的话。只有朗蒂埃不露声色地为娜娜辩解。上帝啊!他以清教徒般的姿态宣称娜娜的出走是触犯了所有的道德戒条,但又带着让人不易察觉的灼热目光补充说,娜娜实在是长得太美了,依她这样的年纪,当然无法忍受穷困悲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