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善画,要以一“理”字为主。是殆受理学之暗示。惟其讲理,故尚真;惟其尚真,故重活;而气韵生动,机趣活泼之说,遂视为图画之玉律。卒以形成宋代讲神趣而仍不失物理之画风。
宋人图画之讲理,实为其一种解放。张放礼曰:“画之为艺虽小,至于使人鉴善观恶,耸人观听,其为补岂侪于众工哉。”米芾曰:“古人图画,无非劝戒。
今人撰明皇幸兴庆图,无非奢丽,吴王避暑图,重楼平阁,徒重人侈心。”宋人对于图画,其一部分虽犹以劝戒为用,然其画法,所谓重人侈心者,已可见其不复肯以古法自厄。往往主天机而达人心,于物理中而求神韵。张之论曰:“造乎理者,能画物之妙,昧乎理者,则失物之真。何哉?盖天性之机也。性者,天所赋之体;机者,人神之用。机之发,万变生焉。惟画造其理者,能因性之自然,究物之微妙。心会神融,默契动静,察于一豪,投乎万象;则形质动荡,气韵飘然矣。故昧于理者,心为绪使,性为物迁,汨于尘坌,扰于利役,徒为笔墨之所使耳,安足以语天地之真哉。……”是盖言画家为自然传神,不拘任何时象,皆须抱忠实的态度,体验物理之当然以与自我的内感相契合,后乃借书于手。其尽焉者,不但画物之外部,必须得物之内情。宋人对于图画,既有忠实描写启然内美——即物理之当然——之觉悟,故于古法,遂失其墨守之信仰,往往有新生命之创作。郭熙曰:“人之学画,无异学书,今取钟、王、虞、柳,久必入其仿佛。
至于大人达士,不局于一家,必兼收并览,广议博考,以使我自成一家;然后为得。今齐鲁之士,惟慕营丘;关陕之士,惟摹范宽;一己之学,犹为蹈袭,况齐、鲁、关、陕,幅员千里,州州县县,人人作之哉。专门之学,自古为病,正谓出于一律。……”言学古人不当专从一家;当集众长而自陶熔之;是亦由古人中求我,非一从古人而忘我也。米芾曰:“山水古今相师,少有出尘格者,因信笔作之,多烟云掩映树石,不取细意以便己。”亦言古人之不足专师,当自立门户,其思想之趋向新我,尤为明了。其受此思潮之激动,遂有谓古人尽不足法,一意尊重自然自我者。宋迪之论曰:“先当求一败墙,张绢素讫,倚之败墙之上,朝夕观之。既久,隔素见破墙之上,高平曲折,皆成山水之象。心存目想,高者为山,下者为水,坎者为谷,缺者为涧,显者为近,晦者为远;神领意造,恍然见人禽草木飞动往来之象,了然在目;则随意命笔,默以神会,自然景皆天就,不类人为,是谓活笔。”此法是否合理,姑置不论。而其思想之重自然真实,盖已不但目无古法,竟将尽托化工矣。时人既多轻视古法,描写自我,反动之来,亦所未免。如韩拙之论古今学者,即其一例也,节录之:
天之所赋于我者,性也;性之所资于人者,学也。性有颛蒙明敏之异,学者有日益无穷之功,故能因其性之所悟,求其学之所资,未有业不精于己者也。且古人以务学而开其性,今之人以天性耻于学,此所以去古逾远而业逾不精也。……人之无学者,谓之无格;无格者,谓之无前人之格法也。岂落格法而自为超越古今名贤者欤?所谓寡学之士,则多性狂,而自蔽者有三,难学者有二,何谓也?
有心高而不耻于下问,惟凭盗学者,为自蔽也。也有性敏而才高,杂学而狂乱,不归于一者,自蔽也。有少年夙成,其性不劳而颇通,慵而不学者,自蔽也。难学者何也?有漫学而不知其学之理,苟侥幸之策,惟务作伪以劳心,使神志蔽乱,不究于实者,难学也。若此之徒,斯为下矣。夫欲传古人之糟粕,达前贤之阃奥,未有不学而自能也。信斯言也,凡学者宜先执一家之体法,学之成就,方可变易为己格则可矣。噫!源深者流长,表端者影正,则学造乎妙艺,尽乎精粹,盖有本者,亦若是而已。
韩氏反对时人之不学古,至著为专论以相诋讥,愈足反证时人之不泥古。且韩氏虽颇不以时人蔑古为然,而其言亦尊重自己,非执言学者须为古人之奴隶也。
宋人图画,既尚真理,遂各求个己之性灵心神,与物之真理相感和,以发其内部之生命。故于笔墨形似之外,而竞讲神韵。
黄庭坚曰:凡书画当观韵,往时李伯时为余作李广夺胡儿挟马南驰,且取弓引满以拟追骑,观箭锋所直发之人马皆应弦也。伯时笑曰:“使俗子为之,当作中箭追骑矣。”余因此深悟画格,此与文章同一关纽,但难得人人神会耳。
此即言画之得韵,实不在有形之笔墨,而在使笔墨之用心处,所谓用心处,非思想灵妙,不能做到。侧重思想,因此又偏重士夫,而于俗工则痛恨而深绝之。
以俗工之能者,亦只能尽形似而不能于形似外,以意造理以理生韵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