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雷峰影片》赏析
月下雷峰影片我送你一个雷峰塔影,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我送你一个雷峰塔顶,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
“三潭印月我不爱什么九曲,也不爱什么三潭,我爱在月下看雷峰静极了的影子我见了那个,便不要性命。”徐志摩在《西湖记》中说的这段极情的话,自然是诗人话。然而正是诗人话,月下雷峰静影所具有的梦幻效果就可想而知,虽然这其中更必然渗透了诗人隐秘的审美观。
然而要让读者都进入诗人这个审美世界,并非一种描述能够做到。描述可以使人想象,却不能使人彻底进入。诗所要做到的,便是带领读者去冒险、去沉醉,彻底投入。
诗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有另一双眼睛。“我送你一个雷峰塔影,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我送你一个雷峰塔顶,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这第一阕如果没有“我送你”
三个字,不亚于白开水一杯;借助“我送你”的强制力,所有平淡无奇的句子被聚合。
被突出的“雷峰影片”由于隐私性或个人色彩而变成一杯浓酒。第二阕则将这杯浓酒传递于对饮之中,使之飘散出了迷人的芬芳:“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至此,诗人将读者完全醉入了他的“月下雷峰影片”里。
《月下雷峰影片》仅短短八句,其浓郁的诗意得力于卓越的构思手法。即诗人自我的切入。由于自我的切入,写景不再成为复制或呈现,写景即写诗人之景“完全的梦境。”在切入之时,现实的我抽身离去,自我的情感看不见了,个人的经历、思想看不见了,闪耀于读者眼前的是自然之美的形体和光辉。整首诗的韵律就是情感和思想的旋律。正如《雪花的快乐》建筑于“假如”这一脆弱的词根,这首小诗的美学效果也是借助“假如”而显现。第一阕景物实写和“我送你”的强制,由于有了“假如”的虚拟、缓和,使美妙的设想得以如鸟翅舒展、从而全诗明亮美好起来。
《月下雷峰影片》既立体地呈现了自然美景,又梦幻地塑造了“另一个世界。”当诗人逃离现实而转入语言创造,哪怕小小的诗行也可触出灵魂的搏动。这首小诗所具有的荡船波心的音乐美,显然得力于叠音词的运用。《月下雷峰影片》尤如一曲优美小夜曲,望不见隔岸的琴弦,悠悠回荡的琴音却令人不忍离去。
《沪杭车中》赏析
沪杭车中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
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将朱自清的散文《匆匆》与徐志摩这首《沪杭车中》比较来读或许是饶有趣味的事。
朱自清用舒缓从容的笔墨描写了时光匆匆流逝的步履、印痕,徐志摩却用极其简洁的文字再现了匆匆时光的形态、身姿。朱自清的时光是拟人化的,徐志摩的时光却是强大的建筑式的。
有谁目睹过时光?尽管时间以昼夜黑白的形式重复升降在我们生命之中,时光的本质到现代才真正成为人类致命的敏感。如果说朱自清的《匆匆》让我们注意到时光在细小事物中的停留和消逝,徐志摩的《沪杭车中》则要我们与时光对视、相向而行。它以诗所特有的语言将空间竖起,时间化为邃道。《沪杭车中》给人的感受是紧张和尖锐。
这首诗的诗题就是动态空间:沪杭车中。上海与杭州短暂的距离已被现代交通工具火车不经意打破了。时间和空间本是相对物,此刻简直就是浑然一体了:“匆匆匆!催催催!”
两组拟声词把这种浑然表达得淋漓尽致。随着这到来的时空的浑然,时空中原本浑然一体的自然反被切割成零碎的片断:“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更深刻的、实质意义的分裂乃是人类自身的安宁的梦境的分裂。和大自然一样安宁而永恒的梦境(或说大自然本身就是一个梦境)由分明而“模糊,消隐。”“催催催!”这现代文明的速度和频率不能不使诗人惊叹: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第一段写现代时空对自然的影响,第二段写现代时空在人类精神深处的投影,二段互为呼应、递进,通过“催催催”这逼人惊醒的声音让人正视时间。这种强烈的现代时间意识,正是现代诗创作的原动力。徐志摩曾在《猛虎集》序文中谈到时间意识迟钝的痛苦:“尤其是最近几年,有时候自己想着了都害怕:日子悠悠的过去内心竟可以一无消息,不透一点亮,不见丝纹的动。”迟钝和敏感或许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事实上诗人的时间感是现代时间意识的多重折射。徐志摩写于《沪杭车中》之后的1930年的《车眺》和1931年的《车上》所表达的便分别是时间永恒和时间在生命中生生不息的主题。无论“车”这一意象多么富于流动动荡的时间感,如下的诗句带给我们的安宁几乎是不可击碎的:“绿的是豆畦,阴的是桑树林,幽郁是溪水傍的草丛,静是这黄昏时的田景,但你听,草虫们的飞动!”(《车眺》)而“她是一个小孩,欢欣摇开了她的歌喉;在这冥盲的旅程上,在这昏黄时候,象是奔发的山泉,象是狂欢的晓鸟,她唱,直唱得一车上满是音乐的幽妙。”(《车上》)则使我们无不为生命与时间同在并使时间生机勃勃而感动。徐诗三篇写时间的诗皆以车为象征,而《沪杭车中》堪称象征的一个小奇迹:沪杭车这一具体事物及催与匆同声同义不同态拟声词的巧妙运用,实在是诗人天才的悟性和语言敏感的反应。然而,如果我们读《沪杭车中》而不去读《车眺》和《车上》,便是一个不小的遗憾。它们是徐志摩时间观的统一体。
既有朱自清洋洋洒洒的《匆匆》,又有徐志摩雕塑建筑式的《沪杭车中》,现代文学史中的时间概念才真正是可触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