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一开始就切入抒情主人公的心理活动:“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爱人的行期应该是早已决定了的,对这本没有什么可疑问的,但这女子心里并不愿意爱人离她而去,也不相信爱人真的忍心离她而去。这样,外在的既定事实同女子的内心愿望形成“错位”,产生了对不是猝然而至的行期却感到突然的心理反应。“那我,那我,……”这是一句未说完的话,它的意思应是“你走了,那我怎么办?”但如果这样说,就缺乏一种诗意,也欠缺含蓄,不能揭示这一弱女子复杂的心理活动。这里用重复和省略号,很好地传达出女子喃喃自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的心理状态。“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有我”这是因留不住爱人而说的“赌气”话,女子心里仍在嗔怪爱人,她明知爱人是不可能忘记她的,却偏这么说,言外之意自然是要爱人记住她。但不管怎样,爱人的即将离别在她心里投下了沉重的阴影,对“残红”
这一意象的联想,反映了她的精神负担和心理压力,她对爱人走后自己将独自面对现实处境而感到焦虑和害怕。她随即把苦楚的因由转嫁给爱人:“天呀!你何苦来,你何苦来……”爱情让人幸福,爱情也会让人苦恼,特别是相爱的人不为社会所理解、不为亲朋好友所支持时,更会有苦恼的感受。女子责怪爱人带给她爱情的苦恼。对爱的表现,诗从开头到这里,切入的是爱的“反题”,它不是正面表现爱,而是从爱人的即将远离在女子心中引起的难过、嗔怒、责怪等情绪反应,反衬出爱人在她生活中的重要以及她对爱人的挚爱和依恋。有了这层铺垫后,诗便从“反题”转入“正题”的表现,指出这爱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爱:“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来,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见了光彩,你是我的先生,我爱,我的恩人,你教给我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爱,你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没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爱情因溶进了生命、溶进了人的自然情感、溶进了智性和灵性而闪耀着其独特的光彩。这种爱是让人难以忘怀的。
能够拥有这种爱是值得自豪、叫人羡慕的。女子的苦恼与自怜被她所拥有的爱的幸福和爱的自豪湮没了,她再一次沉浸在烈火般的爱情体验中:“这阵子我的灵魂就象是火砖上的熟铁,在爱的槌子下,砸,砸,火花四散的飞洒……”写列这,诗人没有让爱的昂奋、情感的高潮继续持续下去,而是笔锋一转,描绘了一幅非常优美的、令人陶醉的“死”的幻象。生与死是具有强烈对照意味的范畴,生意味着“动”,意味着生命;死则意味着“静”,意味着生命的结束。但生的含义和死的含义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在一定的价值坐标上,没有意义的生不如有意义的死,没有爱情的生不如为爱情而死,正如这女子所说,在爱中心的死强如五百次的投生。为爱而死,这“死”,实际上是另一层次的“生”,爱情因死而获得自由、获得永恒。诗人让抒情主人公从对爱情的幸福体验中转入对死的向往,这似乎来得有点突兀,其实并不矛盾,正是对爱情有着深刻的体验,才萌生了要实现爱情自由和爱情幸福的美好愿望,而这种愿望既然在现实世界中不能实现,也只能通过死来实现了。然而,如果诗就以弱女子为爱而死、进入到天堂或地狱的冥冥之界中而结束,这在艺术表现上并不能充分展开抒情主人公丰富复杂的内心情感,抒情主人公的精神境界也不能真正得以升华。实际上,诗人为抒情主人公设置了另一层矛盾。这矛盾来自现实世界与非现实世界(天堂或地狱)并不存在着本质的区别。也许天堂一如人们想象的是个幸福的世界,那么地狱呢?“地狱不定比这世界文明”,在现实世界里,这弱女子有如“残红”般“叫人踩,变泥”不被人怜惜反遭摧残的命运,进了地狱,她也“难保不再遭风暴,不叫雨打”,“那不是求解脱反投进了泥坑”。这就不能不感叹“活着难,太难就死也不得自由”的生存处境了。这种矛盾痛苦只有爱才能够抚平。这个弱女子可以舍弃现实世界,可以舍弃天堂或地狱,但不能没有爱人间至真至美的爱情。有的人把生存的精神力量、精神支柱寄托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比如天堂;或寄托给一个虚幻的偶像,比如上帝。但徐志摩笔下的这个弱女子既不把希望寄托在天堂,也不寄托给上帝;如果她心中也有天堂或上帝的话,那么这天堂是有着至真至美的爱的天堂,爱人便是是的上帝。“你在,就是我的信心”,“爱,除了在你的心里,我再没有命”,“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爱,爱人,是她生活的一切;爱,成为她人生的信仰。因此,即使她不幸死了,也不是飞到天堂或下到地狱,而是要变一个萤火,“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从“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只因天上有她的爱人那颗不变的明星。“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抒情主人公错综复杂的情感思绪、爱怨交织的心理矛盾,终于在爱的执着与爱的信仰中得到了舒缓和统一,并萌发出美好的愿望,闪烁着爱情浪漫而又动人的光彩。
这篇《翡冷翠的一夜》是摹拟一个弱女子的口吻写成的,他用细腻的笔调,写出依恋、哀怨、感激、自怜、幸福、痛苦、无奈、温柔、挚爱、执着等种种情致,层层婉转,层层递深,真实而感人地传达出一弱女子在同爱人别离前夕复杂变幻的情感思绪。抒情主人公这种复杂的思绪,也正是诗人当时真实心境的反映。写作这首诗时,诗人正身处异国他乡(意大利佛罗伦萨),客居异地的孤寂、对远方恋人的思念、爱情不为社会所容的痛苦等等,形成他抑郁的情怀,这种抑郁的情怀同他一贯的人生追求和人生信仰结合起来,便构成了这首诗独特的意蕴。这首诗不象徐志摩的许多抒情短诗那样,以高度的艺术凝聚力和艺术表现力显示其魅力;它是以细腻的笔调,对一种复杂情感思绪的铺叙,对一种自由流动的心理活动的铺展,有许多细致的细节描绘,这在艺术表现上也许会显得比较错杂凌乱、纷繁来碎,然而这正吻合了抒情主人公复杂变幻的思绪。
在语言上,这首诗通篇用一种平白的、近乎喃喃自语的口语写成。口语表达不仅亲切真实如在目前,它比书面语更适宜表现“独语”;当一个人独自抒遣情怀、倾诉情感时,用口语表达方式(说话间的重复、停顿、省略、感叹等等)更适宜表现内心情感的变化和自由变幻的心理活动。口语表达自然、生动、贴切、灵活多变,是这首诗的成功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