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如万斛泉水不择地而出”的流动之气,着实使得文章“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我们不能不承认并且惊奇:不管徐志摩给人以“西化”的印象有多强烈,他终究还是一个地道的中国现代诗人。在他这儿(尤其体现于这篇散文这一段)汉语言作为一种非形态语言之形式松驰,联想丰富、组合自由、气韵生动、富于弹性和韵律的艺术禀赋,在这里发挥到淋漓尽致的程度。
“作客山中”的妙处,徐志摩显然体会尤深。因为山中的大自然,是远离现代文明之嚣闹繁杂的一个幽僻去处。在那儿,你可摆脱日常文明社会的种种羁绊和束缚,可以完全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不用在乎人家怎样看你,不必矫饰、“不须踌躇你的服色与体态”,“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领结”……独行山中的舒畅更无可比拟。徐志摩竟然冲动偏激到认为“顶好不带女伴”这对天性浪漫自由纯情的诗人来说,不啻子骇世奇言。“只有你单身奔赴大自然的怀抱时,像一个裸体的小孩扑入他母亲的怀抱时,你才知道灵魂的愉快是怎样的,……只许你,体魄与性灵,与自然同在一个脉搏里跳动,同在一个音波里起伏,同在一个神奇的宇宙里自得”。因为此时,人与自然勾通融合,“天人合一”了。
作为诗人,徐志摩永远有着孩童般的天真和单纯,也对逝去的童年格外珍惜、充满追忆和思念。徐志摩在《想飞》中写过“人们原来都是会飞的”的浪漫童话,在这篇“闲话”中,又同样用天真稚朴的语气给我们讲一个类似的童话:“朋友们,我们多长一岁年纪往往只是加重我们头上的枷,加紧我们脚胫上的链……”在这个童话背后,作者揭露的一个更令人震惊的事实则是:“平常我们从自己家里走到朋友的家里,或是我们执事的地方,那无非是在同一个大牢里从一间狱室移到另一间狱室去,拘束永远跟着我们。自由永远寻不到我们”。这里,以一贯之着徐志摩批判文明,崇尚自然的自由理想。
作者还进一步地提醒你:也不必带书。书这一现代文明和知识的象征,跟大自然这本更大更独特的“最伟大的一部书”相比,简直是肤浅愚笨的。我国古代文论家刘勰曾在《文心雕龙》中以精采的华章描绘过大自然这部“奇书”:
“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壁,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这里写的是那个神秘的“道”(宇宙)本身的文采。这个“道”之“文”,波及大自然的一切,使大自然的一切景物(山水动植物)都禀有独特之“文”,耐人咀嚼,百读不厌:
“旁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
也还有诉诸听觉的“文”,或许就是徐志摩所说的“在风籁中’寻得‘伟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优美的思想的根源”:
“大自然这部书,真乃最伟大的天工之书。”
然而,大自然这部奇书,却并非那么好读懂,作者提出的条件是:“心灵上不长苍瘢,眼不盲、耳不塞”,若以此再结合作者在文章中一再强调的“山居”、“独行”而不带女伴,“不带书”等要求和叮咛,我们可以约略窥得读懂大自然这部奇书的方法和途径:不但需暂时远离尘俗和现代文明的喧嚣,也需一个从容、空旷、能容万物的自由心境,更要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如裸体的婴儿般赤纯、天真,与大自然体悟相通,妙契同化。概而言之,需要个人性灵之完全的解放与高扬。
极而言之,也许更应该去“倾听”大自然这部奇书。“倾听”是一种交感契合的“妙悟”的境界。德国浪漫诗哲海德格尔说:我们必须下定决心去倾听,倾听使我们超逾所有传统习见的樊篱,进入更为开阔的领域。唯有“倾听”,我们才能“读懂”或听到大自然这部奇书发出的“绝对值得一听的,是从不曾从人口道过的话”。(《话》)徐志摩的演讲辞《话》,正是一再强调去“倾听”大自然所发出的“绝对值得一听的话”。
因为“真伟大的消息都蕴伏在万事万物的本体里,要听真值得一听的话,只有请教(生活本体与大自然)两位最伟大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