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曼殊斐儿我昨夜梦入幽谷,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我昨夜梦登高峰,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坠落。
罗马西郊有座暮园,芝罗兰静掩着客殇的诗骸;百年后海岱士(Hades)黑辇之轮。
又喧响于芳丹卜罗榆青之间。
说宇宙是无情的机械,为甚明灯似的理想闪耀在前;说造化是真善美之创现,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边?
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竟已朝露似的永别人间?
非也!生命只是个实体的幻梦;美丽的灵魂,永承上帝的爱宠;三十年小住,只似昙花之偶现,泪花里我想见你笑归仙宫。
你记否伦敦约言,曼殊斐儿!
今夏再见于琴妮湖之边;琴妮湖(LakeGeneva)永抱着白朗矶(MountBlance)的雪影,此日我怅望云天,泪下点点!
我当年初临生命的消息,梦觉似的骤感恋爱之庄严;生命的觉悟是爱之成年,我今又因死而感生与恋之涯沿!
因情是掼不破的纯晶,爱是实现生命之唯一途径:
死是座伟秘的洪炉,此中凝炼万象所从来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电花似的飞聘,感动你在天日遥远的灵魂?
我洒泪向风中遥送,问何时能戡破生死之门?
(原刊1923年5月《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五号)【赏析】
在深秋落叶缓缓告别蓝天,卧在大地的依恋里,在静夜蓦然看到自己蓝幽幽的双眼已镀上一层灰蒙色的愕然中,在向前匆忙赶去停下来喘息的疲惫时分,在斑驳的灰色城墙前,我千万次的问自己,活着是为什么?我也千万次地回答,为了美的存在。是的,就是为了美。美是无法抗拒的生的要义,美是生命的依托,美是人类不死的精灵。
徐志摩早以用他短暂的一生这样回答过。我不是在抄袭答案,这是挡不住的诱惑,是别无选择,是生命主题的对应,是超越时空的共鸣,因此,在一个灰蒙蒙的黄昏,夜色苍茫恰似英伦三岛不散的浓雾缠绕的时分。我将视线从窗外移到了手中的书页上,那是徐志摩的《曼殊斐儿》。
读《曼殊斐儿》不同于读《再别康桥》和《雪花的快乐》。在清晨阳光抚摸含苞的百合花时,在你仰卧草地听鸽哨忽地响过蓝天时,当漫山的枫叶把你的面颊映得绯红时,你不要去读《曼殊斐儿》。只有在没有艳丽晚霞的暮色里,在静夜里理查德的《淡紫色的海面》回旋在耳畔,或是玫瑰上的夜露在清冷的月光里滴落时,才适合去捧着《曼殊斐儿》。
曼殊斐儿周身裹着轻纱白雾,在雾气的回绕里,她已幻化为一个流动的雕象,那是令人眩晕震颤的美,一个美的精灵。
徐志摩说,美是人生最可珍的产业,是进入天堂的秘钥。我们双手空空来到人间,当我们滑进坟墓的时辰,金钱和功名象一缕轻烟散得无踪无影,唯有曾创造的、不经意中酿成的美不死在人间。
曼殊斐儿的美是徐志摩产业的重要部分,是他内府宝藏耀眼的光芒。因着曼殊斐儿的美,徐志摩也给我们留下了一篇弥足珍藏的美文。人的美和文的美引诱我们开始爬上美的山颠。
山的底坐。最深入的悲观派诗人理巴第(Leopardi)探海似的智力虽则把人间种种事物虚幻的外象一一褫夺连宗教都剥成了个赤裸的梦,他却没有力量来否认美。
山腰景区。之一,雨中惊问行人,找到彭德街第十号。之二,记述麦雷,曼殊斐儿的伴侣与她的相伴相依。之三,曼殊斐尔像夏夜榆林中的娟乌唱到血枯音嘶,为她不再存留的人间增几分美。之四,粗野的女文学家、夏娃变异的后代蔟拥着冰清玉洁的曼殊斐儿。
峰回路转。之一,郁金香亭亭立在眼前,她不是曼殊斐儿。之二,曼殊斐儿病弱不下楼,作者只得告辞。
峰顶。曼殊斐儿默默地出现了。山雾撩绕,白云相依;露珠点点,霞光凄迷。那是“整体的美,完全的美,不能分析的美,可感不可说的美,你仿佛直接无碍的领会了造作最高明的意志,你在最伟大深刻的乾刺中经验了无限的欢喜,在更大的人格中解化了你的性灵”。
不经意间,徐志摩营造了一座引人入胜、巧夺天工的山,爬上去就是一段美的历程。
不要说曼殊斐儿还藏在山顶。
让我们走回平地,回首遥看。此时,“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光明泪自天缀落”。
可在曼殊斐儿闪现的刹那,我们已摄下她的精灵。任凭时间的潮水冲刷,她不朽的歌永在我们的心底轻吟。
常在夜半时分,心底回旋一串凄惋的音符,将似乎沉睡百年的深情唤出,我披衣坐起。曼殊斐儿已化作我壁上的一幅油画,我在她迷蒙的肖象前站立。怅望无边的黑夜,遥想当年她给徐志摩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和她倾刻在人世肉身的不见,我不禁泪下点点。
曼殊斐儿,我已融化在你的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