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以版画技法相拟,一刀一刀是刻在画版上的,无法随意涂改,没有相当把握,怎敢轻易下刀?也是最见画家功力所在。
勿容置疑,志摩是属于才华横溢的那一路作家。但临到面对至爱的康桥,我们一向自信的诗人忧心忡忡。你说:“一个人要写他最心爱的对象,不论是人是地,是多么使他为难的一个工作?你怕,你怕描坏了它,你怕说过分恼了它,你怕说太谨慎辜负了它。”
这是多么动人的忧虑,又何尝不是我们常人的经验?最神圣钟爱的事物,总是最不敢轻易提及,唯恐亵渎了它。
康桥,那是志摩心中千遍万遍唱不尽的爱宠,是断断不肯对它做骚人墨客式的清论高谈、评头论足。你甚至已经断言:“这回是写不好的。”你的担忧至少让我明白了两层意思:爱是用血写的诗;其次是,我相信,志摩将要尽全部心力、笔力之所能,画一个心中的康桥给我们的。
国画随志摩踏时光而行,步步有声。
康河近了。我听到你的心跳。我望着你的背影正一步一履朝自己心跳过的地方走去,朝自己曾经的鞋声走去,朝自己哭过的哭和笑过的笑走去了。
你轻轻叹一口气,自言自语:“这么快就离开那个春天这么远了?”可不是吗,那一个特定的春天,成了你和康桥永恒的季节。那些个不能释怀的日子,成了你一生的感动。
你也算是见过真山远水的人,但你竟毫不迟疑地断言:“我敢说,康河是全世界最秀丽的一条水。”我纵有一百个质疑的理由,我不忍心给自己一个质疑的自由。你此刻的心情我想我知道。
此时的康河,已被偷换概念成你心中理想的象征。你不是地理学家,你无需科学的精密与严谨。况且,谁又能不容许“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偏颇?你的执着,令每一个读到这的人不能不深深动容。不是为康河之美,而是你炙人的痴情。我能感觉得到你的血在烧,在字里行间窜流。志摩是实实在在爱疯了康桥的。
随即,你以中国画常用的散点透视法,引导我从不同角度浏览康桥,交给我三幅传神写意的中国水墨:
淡泊悠远、田园情调的康河坝筑图堂皇典丽、气象高华的学院建筑群超凡脱俗,维妙维肖的克莱亚三环洞桥第一幅:拜伦潭果子园星光下的水声近村晚钟声河畔倦牛刍草声。
神秘的层境尤需次第叠出,叠而不重。星光、波光,钟声、水声,人烟气、生灵气,笔性和墨气浑然天成。不仅想象瑰丽,色彩缤纷,而且感觉奇特,极富视听之美。没有玄奇的意象,却似有玄机伏笔,让人产生无边玄想。不知不觉中已被志摩所酿制的神秘悠远的气氛所覆盖。而志摩本身则完全进入物我合一,无人交感的浑然之境。
第二幅:志摩并不着意描绘学院建筑群,而以具有暗示性的墨意留白,提供给人想象的空间和回味不尽的“意趣”。以柯罗的田野画和肖邦的小夜曲这些具有暗示意味的形象与意境引起读者联想与共鸣。遥想志摩当年置身其间,方帽黑袍,一卷在手,何等惬意潇洒,最是神采飞扬了。景、人、情交融,才成最美的画境。
第三幅:克莱亚三环洞桥,在志摩笔下,美得不夸张也不尖锐。但志摩最是善用隐词的高手,一个“怯怜怜”,有声有色有味,立时给一个平平凡凡的小桥注入了血脉与精气神儿。文字的高度妙用,被志摩童话般的魔手耍活了。小桥自有了她玲玲珑珑的风韵,正是那种“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小家碧玉式的纯净与温润。初初入眼并不夺人,需得“凝神地看着,更凝神地看着”,这才品出她的脱俗之美。如古人所说:“花好在颜色,颜色人可效;花妙在精神,精神在莫造。”这份“精神”是要人穿过眼帘,用心去感受的。志摩在问:“看还有一丝屑的俗念沾滞不?”当然没有了,也许真的没有了,也许单是冲着你那痴情,不容许自己再有了。
正如蓬头垢面的清晨不宜欣赏女人一般,志摩是不乐意我在不适当的天时与气候,去赏坏了他的康桥的。
志摩的天性是唯美的,唯美的志摩正是叔本华所说“即使明天是世界末日,今晚仍要在园中遍植玫瑰”的那种人。志摩受不了康桥不够完美。
在我有限的地理知识里,英国的冬天总是雾着一张脸,而志摩则说是“走极端”
“荒谬的坏”。你用了一个欧化长句“逢着连绵的雾盲天你一定不迟疑地甘愿进地狱本身去试试”把消化这句子的节奏放慢、时间拉长,感受力也加强了。没有人会再怀疑冬游康桥将是怎样愚蠢的选择。一个“盲”字用神了,语言在一瞬间活了过来,并扩大到无限,具有一种超现实的情趣。
总还是那个诗人的志摩。三幅画毕,方兴未艾,又信手拈来两节小诗。再次以乐器的层次滋润着我们的听觉、视觉、嗅觉、触觉的通感,就象在人心胸铺展开两方好平的阳光,令人浸润其间,享受一种不可言诠的温柔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