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方才我想到死与灭亡,但是你,不死的鸟呀,你是永远没有灭亡的日子,你的歌声就是你不死的一个凭证。时代尽迁异,人事尽变化,你的音乐还是永远不受损伤,今晚上我在此地听你,这歌声还不是在几千年前已经在着,富贵的王子曾经听过你,卑贱的农夫也听过你:也许当初罗司那孩子在黄昏时站在异邦的田里割麦,他眼里含着一包眼泪思念故乡的时候,这同样的歌声,曾经从林子里透出来,给她精神的慰安,也许在中古时期幻术家在海上变出蓬莱仙岛,在波心里起造着楼阁,在这里面住着他们摄取来的美丽的女郎,她们凭着窗户望海思乡时,你的歌声也曾经感动她们的心灵,给他们平安与愉快。”
(八)这段是全诗的一个总束,夜莺放歌的一个总束,也可以说人生的大梦的一个总束。他这诗里有两相对的(动机);一个是这现世界,与这面目可憎的实际的生活:
这是他巴不得逃避,巴不得忘却的,一个是超现实的世界,音乐声中不朽的生命,这是他所想望的,他要实现的,他愿意解脱了不完全暂时的生为要化入这完全的永久的生。
他如何去法,凭酒的力量可以去,凭诗的无形的翅膀亦可以飞出尘寰,或是听着夜莺不断的唱声也可以完全忘却这现世界的种种烦恼。他去了,他化入了温柔的黑夜,化入了神灵的歌声他就是夜莺;夜莺就是他。夜莺低唱时他也低唱,高唱时他也高唱,我们辨不清谁是谁,第六第七段充分发挥“完全的永久的生”那个动机,天空里,黑夜里已经充塞了音乐所以在这里最高的急调尾声一个字音forlorn里转回到那一个动机,他所从来那个现实的世界,往来穿着的还是那一条线,音调的接合,转变处也极自然;最后糅和那两个相反的动机,用醒(现世界)与梦(想象世界)结束全文,像拿一块石子掷入山壑内的深潭里,你听那音响又清切又谐和。余音还在山壑里回荡着,使你想见那石块慢慢的,慢慢的沉入了无底的深潭……音乐完了,梦醒了,血呕尽了,夜莺死了!
但他的余韵却袅袅的永远在宇宙间回响着……十三年十二月二日夜半【赏析】
对徐志摩来说,艺术即生活,因为两者的目的只有一个:美。
美是自然的,刻意造作都与其无缘。这正如康河的柔波,摇曳的水草,夜半的明月。
他心灵中的点点情丝,在被外界融合的瞬间,就会洋溢出美文。就象“轻轻的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那样的空灵,如“我不知道风往那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里在梦的轻波里依洄”那般的令人迷醉。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徐志摩的诗文抒情的浓郁为最。不信你看《济慈的夜莺》。
开篇即是“诗中有济慈(JohnKeats)的《夜莺歌》,与禽中有夜莺一样的神奇”。
美妙的比喻,信手拈来。倾刻间,你阅读的欲望升起,于是,你无法终止你对美的好奇,一气读完,不忍释卷。你再往回翻,想要找到这美产生的原因,瞑思良久,不得所以然。
看结构,平淡无奇;分析语词,他叙述如白话,尾尾道来;他的散文抒情如他的诗歌,情感的裢漪是片片的粼光,而不会刺得你挣不开眼。可你就是认为手中的短文不同凡响,象听完一首迷人的歌,听完后,而它的“余韵却袅袅的永远在宇宙间回响着……”
读徐志摩的散文,你不能去解释,也不要去字字句句的条分缕析。他的散文如他的诗一样,是许多美的意象的感受,是情绪的自如流淌,是心灵振颤的曲线。就象你无论如何说不出“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为何绝妙为何让你看完再也无法忘记,也无法在相同的情境下只会脱口而出而难以创造出更好的诗句一样。你佩服,你感叹,你不得不承认天才艺术家心灵的宝贵,你会说那是徐志摩那颗易感的心的专利品。
世上最宽广的是大海,最复杂的是人的心灵。心灵说不尽也说不清。真正出自心灵的产物比如美文,它不可细说,不可析,只可感。济慈写《夜莺歌》时感到鲜花一朵朵长上了他的身,徐志摩感到济慈的“诗魂在林子的黑荫里闻着各种看不见的花草的香味,私下一一的猜测诉说,像是山涧平流入湖水时的尾声……”。感觉是无声的交流,是寻找心灵共振,是美的再造和延伸。
我固执地以为一定是上帝让徐志摩那颗心早些休息的。他即使闭上双眼,美的事物经过时,他也会骤然间睁开,然后用心去笼罩它。我猜想,美的东西一定有一种光茫,它们出现就能射穿他的心。
徐志摩崇尚高雅脱俗冰清玉洁的美,如曼殊斐儿的仙姿灵态;他欣赏潇洒的美,如翩翩的雪花飞舞,如河畔的金柳,夕阳中的新娘;他迷念于大自然的美,如夜莺的歌般婉转悠扬,如山花烂漫;他沉醉于凄惋悲哀的美,如济慈的喋血呕歌,梦里的伤悲……似乎有某种预感,他竟然在他不多的散文中多次写到那些早殇的天才。难道那也是一种心灵的共同的鸣响?他仿佛对他们更是情有独钟。手捧他写的《曼殊斐儿》,《济慈的夜莺歌》,遥看东方上空漂浮无定的云彩,心中不禁伥然。漫游蓝天上的徐志摩,你的英灵该化作了天边的彩虹吧?
天地之间,环宇之内,你是不死的美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