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英娘年已及笄,每常闲坐花亭想道:“奴家生在名门,被强徒带上山来,称人为父。我枉有才貌,陷在山寨之中,终无出头之日,将来不知作何结果?”时下又值秋景萧萧,更触起一番愁绪。他自己思前想后,想到这个心酸的去处,留不住两行清泪,介破了芙蓉娇面,这已无怪其然。蛋说这英娘身边有一个待儿,名唤香珠,生得到也有几分姿色,人又乖巧,望见英娘不在房中,寻到亭子上来,只见英娘一人独坐,面带忧容。香珠就问道:“小姐,你一人在此,为何烦恼?”英娘道:“你丫头家晓得甚么,怎知我心中之事?”随叹而吟道:
秋光何事逼愁人,景物无情恨独亲。
久困山中终是了,红颜命薄果然真。
香珠听了英娘之吟,道:“小姐愁肠不言,贱婢已知。”英娘道:“汝小小年纪,知何事来?”香珠道:“小姐所愁者,久困山寨,父侍他人,一也;再者,迢迢城市,而小姐纵有才貌,那得门当户对?若字近人,其名不正,二也;大王费心与小姐择婿,那有豪门贵客而到此山寨中,结其丝萝者谁肯自浊?此三也。贱婢忖度,小姐心上只此三件,所以难释其怀。”英娘听得香珠之论,竟愕然道,“汝小小年纪,到有此一番度量。你可晓得大王连日所作何事?”香珠道:“我也不知尽细,只听得前日喽罗们下山,掳了一个人上来,又说是大王的恩人,大王就将小姐许他为婚,那人反到不允,可是奇也不奇?”英娘道:“那人不允其事,必然是高士。”香珠道:“小姐未识其面,何以知其高士?”英娘道:“是有婚而辞,亦不可料。不然,自居清白,不肯与贼女为配,故此知其高士。”香珠道:“依此说来,小姐终身不能成婚了。”英娘道:“蠢丫头,胡言乱语!”因叹道:“真是红颜命薄,陷于此,有妨情白,不如弃此主以谢世,到还清洁!”香珠闻言惊道:“小姐何出此言?凭此才貌,谅不居于人下,偌大个世界,宁无人物?前日掳来那人,未知若何,待贱婢去探个消息。”英娘道:“休得胡为!姻缘自有定数,所虑者非此。只因负我一诗一韵于空山,自怜其情也。”香珠笑道:“小姐进退相关,将来作何计较?”英娘不答,竟回房不题。
且说工云在寨中度日如年,所恨者滕武不放他下山,朝夕思亲,怎能脱离虎口?所以对着这秋肃天气,更助其愁,道:“我王云生于宦门,功名婚姻如此命蹇,今又遭此不幸之祸!”想到苦恨的田地,因作恨辞两阕以记之,云:
丹桂飘香候,离愁日积新,西风蛩调助愁嗔,萧萧落叶频。白云飞去易,红树间河津。高秋山郭慕萱椿,悠悠闷系心。
调寄《巫山一段云》
山林阻断乡关翰,孤雁哀声魂散。宝镜光盈人(情)玩,予恨观银汉。哀情梦里神凝半,客底离愁时按。花鸟幽林无伴,篱菊频频叹。
调寄《桃源忆故人》
王云书罢,自己吟了两遍,甚觉无聊,在房内低着头走来走去。忽然见房中摆设不凡,奇道:“不想此间如是幽雅,我到不曾留意,正所谓心不在焉,视而不见。”随步到外边来一看,竟也有花卉假山。又细细一看,道:“原来是一座小花园,其功到也精巧,不料此等匹夫,也有这作为!”王云那知是英娘的指点所造,故此英娘常日在此园亭之中拈章弄笔,玩月吟花,所以这房只隔得英娘的卧室一进。起先王云原在外厢安歇,滕武见王云愁深无解,故送到此处,以慰其心,所通英娘内室之门已经锁断。王云初进来时因愁闷忘情,今日见之,称赏不了,重复走进房来,见图史堆满,笔砚精良,惊讶道:“我自上山,未曾见有文人交接,莫非滕武之女果有才情?”又道:“非也,他要赘我为婿,故设此局以动我心,不可被他所惑。”又见壁上贴着些甚么,上前一看,就喜得手舞足蹈,大赞道:“不料山寨之中有此才士,我深敬之。”看去诗词颇多,单道两律云:
杏林春色
园林春晓景重重,碧草萋萋衬落红。
玉露附花花有色,锦云磐树树无穷。
流莺乘早啼深处,归雁迷芳绕此中。
斜挂酒旗留醉眼,赏心日日怨东风。
中秋晚月
小窗初涌月光平,气肃秋宵分外明。
庭院碧梧金露霭,广寒丹桂彩云轻。
素娥因恨怜秋夜,青女常愁怨汉清。
鸿雁一行音断续,寨林新叹归思生。
王云看到二诗,沉吟道:“满壁诗词,若出男子之口,必无这等秀媚;若出于女子之口,又绝无脂粉之气,令人不能识辨。”重又将这此二诗细细推敲一会,道:“这诗还是闺中之句,词内俱稳愁怨,未知何故,其情景倒与小生并驱。世间我只道就是梦云小姐,谁料此地又有这才女!可见天下之大,闺阁中才子不时而有,希为男子者不可以才自负。”又道:“也还不可深信,或者抄录他人之句。移来蛊惑于我,也未可知。”又想道:“他既抄录,不抄幽闲丽句,反录愁恨之章,只怕还是真的。”
正在疑真疑假之时,抬头只见花阴深处,一青衣女子冉冉而来,想道:“园中女子从何而至?谅必滕贼他家眷。”随步出来,只见这女子在那里折桂花,且是生得俏丽,王云竟走到园中,上前问道:“小娘子折桂何用?”那女子见人问他,欲待发作,看看王云是一位俊伟书生,所以含笑不答,竟去折花。王云见问又不答,折花奈树又高,因道:“小娘子折取不着,待小生折取一枝,付与小娘子何如?”随扳树折一枝在手,香珠正中其怀,怎奈素不相识,不好就要,只是站立踌躇。王云道:“小娘子又不折花,端然站在那里,意欲何为?”香珠见就问他折花,答道:“才承先生慨允赐花,值之折下,又不见付,亦不知何意?”王云见他娇声呖呖,就要歪缠起来,道:“花乃贵园之物,岂有不付小娘子之理?但要请教小娘子:可是大王身边的侍儿么?”香珠见王云殷勤相问,那有不答之理,随道:“不是,我家大王从来没有夫人。”王云道:“大王没有夫人,小娘子又不是大王的侍儿,一定邻家女子爱花而来。”香珠道:“更不是,此地乃山寨之中,那有邻家?”王云笑道:“好个山寨之中没有邻家,叫小生却到难猜,不如小娘子直道了罢。”香珠道:“妾乃小姐身边的侍儿。”王云道:“小娘子又来哄小生了,适才说大王没有夫人,忽然就生出一位小姐来了?”香珠道:“先生有所不知——小姐系先大王所遗。”王云道:“你家先大王姓甚名谁?”香珠道:“先大王姓李名霸,在今夏初身故。先大王见滕将军能事,临终故将大事托之,立为寨主,所以小姐就拜滕将军为父。”王云道,“原来如此!小姐芳名唤甚?青春几何?”香珠道:“先生素无相识,问得好奇!我家小姐乃闺阁名姝,岂得轻与人言?先生肯与花则付之,若不肯,妾去叫人来折。”王云见香珠抢白了几句,羞得满面通红,忙陪罪道:“非是小生失言,因小娘子言及,故此相问,谁知就触犯小娘子之怒。”香珠见王云躅促,不觉可怜,随笑道:“我家小姐乃世间罕有之人,岂能擅向人言?”王云见香珠转口,陪笑道:“据小娘子说来,怎样才与人说?”香珠道:“要礼到,少言一二。”王云道:“小生知罪矣。”忙向香珠深深一揖:“我如今礼到,先要请教小娘子的芳名,然后再请教小姐的芳名。”香珠遂答礼,掩口笑道:“先生请自尊重。贱婢名唤香珠。”王云道:“好个芳名!自然是丽人所用。小姐的芳名亦乞赐闻。”香珠道:“小姐名唤英娘,年方十七,尚未字人,真正才貌绝世,诗文词赋件件皆通,此乃实言。请教先生是何方人氏,因何得到此地?”王云忍不住两泪双流,香珠惊讶道:“先生泪从何来?”王云道,“承小娘子见问,未免触动离愁,所以伤感。小生乃苏郡人士,姓王名云,表字清霓。因尔科试,舟过京口,被你大王手下之人掳上山来,汝大王亦是苏郡人。岁首曾到舍间为盗,被小生获住,未曾究治,反赠他银两释放,谁知反成大事。”香珠道:“怪不得大王有‘恩人’之称。此时大王也应将恩报恩了,何以先生反倒悲泣起来?”王云道:“小娘子有所不知。汝大王要将小姐招赘为婚。我想出自名门,岂肯与他为婿?恐其日后难免人谈论,所以不曾从命,故此触怒大王,始才关禁小生在此。”香珠笑道:“这是先生立身之行止。若论这样一个美人,就俯就此良缘,也不辱没了先生。”王云摇首道:“这事如何使得!纵然是九天仙女临凡,也难以从命。”说罢又流下两行清泪。香珠道:“先生汪汪流泪,思乡之念,且自耐烦。”王云道:“小生思乡念切,也无处可诉,今幸遇小娘子,得以剖其衷。”香珠道:“妾来此已久,恐小姐见责,二则恐有人来,明早再当请教罢。”王云将桂花付于香珠,香珠接花竟袅袅而去。王云被香珠这一番说话,倒弄得不上不下,疑疑惑惑的,道:“前有吴小姐,一场跋涉,尚无毫厘之间,不意又有一个英娘。”又想道:“任他是才貌兼全,难免贼女二字,又不曾见面,岂可多用这想慕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