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
风流翡翠效鸳鸯,往日情怀自此忘。
月照海棠娇不胜,晓来无力对鸾妆。
王云一夜浓情,不觉金鸡三唱,起来入朝谢恩,转来又至吴府谢亲。复身到杨府,杨凌迎入,王云请杨夫人同拜。谢毕坐下,杨凌道:“贤契富贵极矣,妻以人间二美,位居极品,真称快事。惟有小女,丝萝虽在强勉,幸勿弃之。”王云笑打一恭道:“英娘那知也蒙大人恩养。”杨凌大笑道:“此乃真真夙世姻缘,岂能勉强。老夫若实实说出,就称不得奇缘佳遇了。”又道:“目今臧瑛在朝为祸,向年他子又扮盗劫抢令夫人,大关风化。老夫几欲上本,被令夫人劝止。今贤契姻事得谐,明早老夫有本参他,贤契可同上一本。”王云道:“小婿正有此意。”说罢告辞回府,就修成奏章,来早好上。是夜王云就在英娘房中,见英娘在灯下卸妆,观之欲狂,戏道:“夫人可记向年在山寨之情?乐哉今夕!”英娘道:“非昔日之守,今日何如?”王云遂拥英娘共入罗帏,英娘此刻娇羞满面,王云偏会温存,二人竟成鸾凤之交,娇啼宛转,极尽人间之乐。正是:
多情多爱两风流,夙世姻缘今夕酬。
锦帐凤鸾连理树,遗红猩点耐娇羞。
说不尽他夫妻二人一夜恩爱,又是早朝时候,王云起身上朝,遇着杨凌,一同面圣,与百官山呼已毕,黄门官唱道:“有事奏来,无事退班!”内有杨凌、王云二人出班执简,俯伏金阶奏道:“臣兵科给事杨凌有奏章,习渎圣躬。”王云亦奏道:“臣平南侯署理兵尚书事王云有奏章,冒渎天颜。”黄门官接本传与侍卫,铺于龙案,圣上细细阅过一遍,见所奏者尽是臧瑛的过犯,卖官鬻爵,纵子淫人妻女,江中扮盗劫抢王云命妇,见二本皆同,龙颜大怒,遂批道:“臧瑛欺诳朕躬,本该斩首,姑念老臣,罪减二等,削职为民,永不复用。父子着刑部各杖八十,家财籍没,散与受累之民,同妻孥发边远充军。杨凌为官清正,朕特简工部尚书。王云追封三代,新娶妻吴氏封一品正夫人,杨氏一品亚夫人。”杨凌同王云谢恩出朝。圣上有了旨下,校尉立刻就拿臧瑛父子至刑部牢中,星夜又差人到浙江去拿家属到京,将臧瑛父子杖过,发解起程。今日夫妻父子一旦如此情状,叹他往日英雄何在。被解子催趱起身,望边外进发。正是:
人心一举鬼神知,奸险徒然富贵时。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满朝文武见臧瑛削职,俱各畅快。王云在府有二美作乐不题。
却说白从、刁奉见臧瑛事败,遂盗了许多古玩器皿之类,竟自逃回南来。二人也不回原籍,就在镇江府赁下房子。将所盗臧氏之物,二人竟开了一个古玩铺,十分有兴。正所为光阴似箭。一日端阳佳节,京口龙舟大盛。刁、白二人雇下小舟一只,往江中看赏龙舟。二人竟看之际,见右边一只渔舟内有一个女子,生得娇媚动人。他二人看见,眼不转睛,只是相那女子,那女子见人看得厌烦,遂坐下舱去。白从向刁奉道:“我们卖古玩不如做这个生意好。”刁奉问道:“白兄,又有什么生意好做?”白从笑道:“方才那女子,若能骗到维杨去一卖,岂非一主大财?”刁奉道:“你又来〔了〕,想这女子出落渔舟,往来不定,怎能骗得他动?”白从道:“你不知道,这只鱼舟上这个老儿,每日在街上卖鱼,难道你不在意么?”刁奉拍手笑道:“妙极!不想这样一个老儿,倒生花枝般的一个女儿,莫非是拐来的?”白从道:“那也不管他,我们只要骗得到手就是。”刁奉道:“既有定止,怕他起上天去不成!”二人遂看了龙舟回去,定计要骗不题。
且说这渔舟女子,你道是谁?就是绣珠。自从那年跟着者渔翁飘泊江湖,打鱼为活。这老渔见绣珠聪明,欲与择婿,见绣珠执意不允,也就丢开。这老渔又打了些鱼蝦之类,又到京口街上去卖,巧巧从白从店前过。白从看见老渔,便叫道:“拿鱼来!”老渔听得要鱼,就提着进店问道:“相公要甚么鱼?”白从道:“你这些鱼我总要你的,该多少银子?”老渔道:“这些鱼只卖二钱银子。”白从道:“二钱银子却不多。你这老人家偌大年纪,还上街卖鱼,何不叫你令郎来卖?”老渔汉道:“相公,老儿连女儿也无,那里来的儿子?”——所以老渔是个老实人,不识引逗之言。——白从道:“我听见人说,你船有个女儿,怎么说没有?”老渔道:“这是我承继的一个女儿,算得什么数?”白从笑道:“这句话有些荒唐,那有个女儿肯承继与你?”老渔道:“相公料事无差,却是小老儿在江中打鱼救起来的。”白从假意惊道:“大江之中,那里来的女子?”老渔道:“这女子本是武林吴府中之婢子,叫做绣珠,同着他家夫人、小姐上京,在江被盗,因不见了小姐,此女亦投江自死。也是他阳数未绝,随流推至船边,被我救起来,认我为父的。”白从闻得此言,满心欢喜,遂称了二钱银子,打发老渔回去讫。少顷,刁奉在城中回来,见白从笑容满面,遂问道:“白兄这般光景,必有个巧事。”白从道:“并无别的巧事,就是前渔舟上的心事,我已打听着实了,谁知就是吴文勋家的婢女,是那年投江的,岂不是机会?”刁奉道:“有这等巧事?是便是了,但何谋可就?”白从道:“只消如此如此,大事济矣。”刁奉闻言,口称妙计。
不说二人定计行事,且说绣珠在舟中思想小姐,自料今生未必有相见之期。正在那里垂泪,只见一只快船摇近船来,一个男子道:“呀,绣珠姐原来在这里,叫我们那里不寻到。”又有一婆子道:“这个就是绣珠姐么?”男子道:“正是。”这婆子道:“梦云小姐已经于归王云老爷了,访得姐姐被渔舟救养,今泊舟在此,命我同赵大哥来寻你,一连寻问这几日,全无下落,不期今日遇巧。绣珠姐可过船来。”绣珠闻言,欢喜无及,道:“小姐在那里?”这人道:“前面。”绣珠道:“少缓,待我继父来,说声好去。”婆子道:“王老爷的船泊在京口,尚还不开。姐姐去了,等他来便了。”只因绣珠要见小姐心重,一时被惑,竟过船来。摇动双橹,直望维杨进发,绣珠在舟中猛然想起道:“罢了罢了,我又坠入人计中了!小姐不知在何处,怎得就叫人到江中来寻我?就来寻我,难道一个熟人也没有?今事已至此,只好由命。”不半日,已扬州在目,就将船泊了。你道此船却是何人?就是白从、刁奉设下此计,刁奉无须,假扮妇人,二人哄绣珠来,要卖在扬州院中,白从就上岸到院中来会龟儿,讲定身价银一百二十两,遂写了文契,即着小轿到船上抬人。绣珠看见轿来,遂问道:“你们说小姐船就泊此间,为何行了半日还不见,又停在这里?”白从道:“姐姐,王老爷同小姐赁了房子,住在这里,这轿就是来接你的。”绣珠半信不信,只得上轿,一直抬进院中。出了轿,龟子鸨儿看见绣珠生得标致,欢喜不了。绣珠见此光景不好,就问道:“小姐在那里?”鸨儿笑道:“那有什么小姐!方才这是两个镇江人,将你卖在我院中了,难道你不认得他么?自今以后要从我院中规矩。若受教便罢,若不受教,就要受责。”绣珠闻言,大哭不已道:“奴是清白之女,岂肯身入烟花?宁死不从!”遂就寻死觅活。鸨儿因他初来,不轻自动刑,晚间叫几个妹妹们来相劝,以此又将月余的光景,鸨儿叫绣珠接客,绣珠全然不睬。鸨儿那时性发,将皮鞭终日敲打,绣珠哭告道:“任你打死,我身不欲。”这鸨儿打得也无兴了,只得停止。
却说白从、刁奉卖了银子,仍回京口生理不题。
却说老渔那日卖鱼回来,至船中不见绣珠,老渔连叫数声“女儿”,不见有人答应,前后舱内也寻不见,大惊道:“我女儿那里去了?”所问邻船,俱言不知。老渔垂泪测道:“若是被人来拐去,谅来拐他不动。或是跟人逃走,我看此女却又不是这等人,一定还是投江死了。”这老渔不见了绣珠,终日悲伤,无个月之间,一病身亡。众渔船见他无儿无女,就将他船换了棺木,殓葬了老渔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