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生是个伶俐之人,岂有父母定下婚姻全不知道的理?要晓得这位郎君,自从遇了玉娟,把三魂七魄倒附在影子上去,影子便活泼不过,那副形骸肢体竟象个死人一般。有时叫他也不应,问他也不答。除了水阁不坐,除了画栏不倚,只在那几尺地方走来走去,又不许一人近身。所以家务事情无由入耳,连自己的婚姻定了多时还不知道。倒是玉娟听得人说,只道他背却前盟,切齿不已,写字过来怨恨他,他才有些知觉,走去盘问爷娘,知道委曲,就号啕痛哭起来,竟象小孩子撒赖一般,倒在爷娘怀里要死要活,硬逼他去退亲。又且痛恨路公,呼其名而辱骂,说:“姨丈不肯许亲,都是他的鬼话!明明要我做女婿,不肯让与别人,所以借端推托。若央别个做媒,此时成了好事也未见得。”千乌龟,万老贼,骂个不了。
观察要把大义责他,只因骄纵在前,整顿不起。又知道:“儿子的风流原是看我的样子,我不能自断情欲,如何禁止得他?”所以一味优容,只劝他:“暂缓愁肠,待我替你画策。”
珍生限了时日,要他一面退亲,一面图谋好事,不然,就要自寻短计,关系他的宗祧。
观察无可奈何,只得负荆上门,预先请过了罪,然后把儿子不愿的话,直告路公。路公变起色来,道:“我与你是何等人家,岂有结定婚姻又行反复之理?亲友闻之,岂不唾骂!令郎的意思,既不肯与舍下联姻,毕竟心有所属,请问要聘那一家?”观察道:“他的意思,注定在管门,知其必不可得,决要希图万一,以俟将来。”路公听了,不觉掩口而笑,方才把那日说亲,书台回复的狠话直念出来。观察听了,不觉泪如雨下,叹口气道:“这等说来,豚儿的性命,决不能留,小弟他日必为若敖之鬼矣!”路公道:“为何至此?莫非令公郎与管小姐有了什么勾当,故此分拆不开么?”观察道:“虽无实事,颇有虚情,两副形骸虽然不曾会合,那一对影子已做了半载夫妻。如今情真意切,实是分拆不开。老亲翁何以救我?”说过之后,又把《合影编》的诗稿递送与他,说是一本风流孽账。
路公看过之后,怒了一回,又笑起来,道:“这桩事情虽然可恼,却是一种佳话。对影钟情,从来未有其事,将来必传。只是为父母的不该使他至此;既已至此,那得不成就他?也罢,在我身上替他生出法来,成就这桩好事。宁可做小女不着,冒了被弃之名,替他别寻配偶罢。”观察道:“若得如此,感恩不尽!”观察别了路公,把这番说话报与儿子知道。珍生转忧作喜,不但不骂,又且歌功颂德起来,终日催促爷娘去求他早筹良计,又亲自上门哀告不已。路公道:“这桩好事,不是一年半载做得来的。且去准备寒窗,再守几年孤寡。”路公从此以后,一面替女儿别寻佳婿,一面替珍生巧觅机缘,把悔亲的来历在家人面前绝不提起。一来虑人笑耻,二来恐怕女儿知道,学了人家的样子,也要不尴不尬起来,倒说:“女婿不中意,恐怕误了终身,自家要悔亲别许。”哪里知道儿女心多,倒从假话里面弄出真事故来。
却说锦云小姐未经悔议之先,知道才郎的八字与自己相同,又闻得那副面容俊俏不过,方且自庆得人,巴不得早完亲事。
忽然听见悔亲,不觉手忙脚乱。那些丫鬟侍妾又替她埋怨主人,说:“好好一头亲事,已结成了,又替他拆开!使女婿上门哀告,只是不许。既然不许,就该断绝了他,为什么又应承作伐,把个如花似玉的女婿送与别人?”锦云听见,痛恨不已,说:“我是他螟蛉之女,自然痛痒不关。若还是亲生自养,岂有这等不情之事!”恨了几日,不觉生起病来。俗语讲得好:
说不出的,才是真苦。
挠不着的,才是真痛。
她这番心事,说又说不出,只好郁在胸中,所以结成大块,攻治不好。
男子要离绝妇人,妇人反思念男子,这种相思,自开辟以来,不曾有人害过。看官们看到此处,也要略停慧眼,稍掬愁眉,替他存想存想。且看这番孽障,后来如何结果。
却说管提举的家范原自严谨,又因路公来说亲,增了许多疑虑,就把墙垣之下、池水之中,填以瓦砾,覆以泥土,筑起一带长堤;又时常着人伴守,不容女儿独坐。从此以后,不但形骸隔绝,连一对虚空影子也分为两处,不得相亲。珍生与玉娟又不约而同做了几首别影诗,附在原稿之后。
玉娟只晓得珍生别娶,却不知道他悔亲,深恨男儿薄幸,背了盟言,误得自己不上不下;又恨路公怀了私念,把别人的女婿攘为己有,媒人不做倒反做起岳丈来,可见说亲的话并非忠言,不过是勉强塞责,所以父亲不许。一连恨了几日,也渐渐地不茶不饭,生起病来。路小姐的相思叫做“错害”,管小姐的相思叫做“错怪”,“害”与“怪”虽然不同,其“错”一也。
更有一种奇怪的相思,害在屠珍生身上,一半象路,一半象管,恰好在“错害”“错怪”之间。这是什么缘故?他见水中墙下筑了长堤,心上思量道:“他父亲若要如此,何不行在砌墙立柱之先?还省许多工料。为什么到了此际,忽然多起事来?毕竟是她自己的意思,知道我聘了别家,竟要断恩绝义,倒在爷娘面前讨好,假装个贞节妇人,故此叫他筑堤,以示诀绝之意,也未见得。我为她做了义夫,把说成的亲事都回绝了,依旧要想娶她,万一此念果真,我这段痴情向何处着落?闻得路小姐娇艳异常,她的年庚又与我相合,也不叫做无缘。如今年庚相合的既回了去,面貌相似的又娶不来,竟做了一事无成,两相耽误,好没来由!”只因这两条错念横在胸中,所以他的相思更比二位佳人害得诧异。想到玉娟身上,就把锦云当了仇人,说她是起祸的根由,时常在梦中咒骂;想到锦云身上,又把玉娟当了仇人,说她是误人的种子,不住在暗里唠叨。弄得父母说张不是,说李不是,只好听其自然。
却说锦云小姐的病体越重,路公择婿之念愈坚;路公择婿之念愈坚,锦云小姐的病体越重。路公不解其意,只说她年大当婚,恐有失时之叹,故此忧郁成病;只要选中才郎,成了亲事,她自然勿药有喜。所以吩咐媒婆,引了男子上门,终朝选择。准想引来的男子,都是些魑魅魍魉,丫鬟见了一个,走进去形容体态,定要惊个半死。惊上几十次,哪里还有魂灵?只剩得几茎残骨、一副枯骸,倒在床褥之间,恹恹待毙。
路公见了,方才有些着忙,细问丫鬟,知道她得病的来历,就翻然自悔道:“妇人从一而终,原不该悔亲别议。她这场大病倒害得不差,都是我做爷的不是,当初屠家来退亲,原不该就许;如今既许出口,又不好再去强她。况且那桩好事,我已任在身上,大丈夫千金一诺,岂可自食其言?只除非把两头亲事合做一头,三个病人串通一路,只瞒着老管一个,等他自做恶人。直等好事做成,方才使他知道。到那时节,生米煮成熟饭,要强也强不去了。只是大小之间有些难处。”仔细想了一回,又悟转来想:“当初娥皇女英同是帝尧之女,难道配了大舜,也分个妻妾不成?不过是姊妹相称而已。”主意定了,一面叫丫鬟安慰女儿,一面请屠观察过来商议,说,“有个两便之方:既不令小女二夫,又不使管门失节;只是令郎有福,忒煞讨了便宜,也是他命该如此。”观察喜之不胜,问他:“计将安出?”路公道:“贵连襟心性执拗,不便强之以情,只好欺之以理。小弟中年无子,他时常劝我立嗣,我如今只说立了一人,要聘他女儿为媳,他念相与之情,自然应许。等他许定之后,我又说小女尚未定人,要招令郎为婿,屈他做个四门亲家,以终夙昔之好。他就要断绝你,也却不得我的情面,许出了口,料想不好再许别人。待我选了吉日,只说一面娶亲,一面赘婿,把二女一男并在一处,使他各畅怀抱,岂不是桩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