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系演进论(unilineardevelopment)是说文化演进各处都循着一条路线,其表现之不同等,便是代表此一条路线的各阶段。各阶段是固定的,而在时间上则有些民族进得快,有些进得慢;但他们总都会逐段前进,不会越级突过。阶级之划分,则学者间各有其说法。或则就整个文化划分阶段;或则就文化之某部门而划分之。大体说,这在今日看来已是四十年前乃至五十年前的旧观念。从近二三十年民族学和人类学之探究,他们的假说几乎已全被否认。不但整个文化难以划分为阶段,便是文化之某部门亦不能断其有一定阶段。例如:母系氏族未必先于父系氏族;乱婚亦不是最初社会现象;群婚亦不是以前的普遍制度;家族亦不是氏族以后的产物。宗教的演进阶段,不论是拉卜克的六阶段,斯宾塞的鬼魂崇拜,涂尔干温德的图腾阶段说,亦都不成立。艺术方面则几何体与写实体并没有先后次序。经济方面,狩猎、畜牧、农业三种生产方法,石、铜、铁三种器且,其次序亦都不是没有例外。(1)(林惠祥着《文化人类学》第42页,商务出版。)
这样的社会演进观念,实由十九世纪人类文明之突飞猛进,及达尔文进化论之影响,使得一些学者兴奋忘其所以,急于要寻出普遍规律,以解释人类是怎样由低级粗陋的原始生活,进步到灿烂的十九世纪文明顶点。一半猜谜,一半穿凿武断,急就成章;其方法实在是演绎的主观的,而非归纳的客观的,于科学不合。稍后出的学者,发觉其不对,乃一反其所为,只求了解某一小单位的真相,注意各别特殊情形,谨慎从事,不敢建立普泛原则理论。此即所谓批评派或历史派(CriticalorHistoricalSchool)。(本书大体上亦取这种就事论事的态度,将我所见到者说出来为止。)
有几种迷误见解,这里必须予以点醒。
一种是把一切人类不分种族不分地域,都看成相同的。如所谓“只要是一个人体,它的发展无论红黄黑白,大抵相同。由人所组成的社会,亦正是一样。中国人有一句口头禅,说我们国情不同。这种民族偏见,差不多各个民族都有。中国人不是神、不是猴子,中国人所组成的社会不应该有什么不同。”(1)(语见郭沫若着《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自序;吕振羽《中国古代史》亦采其说。)这完全是闭着眼睛说的话,不看事实;事实证明恰不然。
一种是对各处社会文化的不同,不容否认时,则持大同小异之说,以为不足重视。要知道问题就在小异上。在有机组织,其间一点不同,便全盘两样;在动的趋势上,则所谓“毫厘千里”是也。就如生物界中,植物动物亦只是大同小异而已;从生理解剖来看,猫狗和人更是大同小异。但这样混同起来,那么,什么学问亦不必讲了。
一种是恒进步论,以为历史总是前进的,一天一天都在前进中,动辄说“历史车轮”如何如何。这直是笑话。(2)(潘光旦着《人文史观》,有论姓氏婚姻家庭存废问题一篇,曾讥笑说古时人相信有运命鬼,十八世纪后半以后的欧洲人美洲人和今天的中国人却相信了一个进步鬼,可参看。)除是把全人类历史作一整体看,另当别论外;各时各地的历史何尝如此?进固有,退亦常有,盘旋而不进不退者亦有;那种种情态,简直难说得很。事例太多,随在可见,不烦枚举。如前第一章谈到中国古代颇有科学萌芽,后来转退化不见,即其一例。照我的论证,中国后二千年历史即陷于盘旋不进之中。设想任何民族,任何时期,都在日进无已,没有这事。
一种是循序渐进观,曾未意识到有躐等越级,或突变,或尚有他途难料度之事。此其自己虚构无据,如前已明。要知生命创进不受任何限制,虽然可能有其势较顺之顺序,却并无一定不易之规律。
照我们的见解,又是如何呢?
人类社会之进化,不外乎是沿着生物进化来的;二者同为宇宙大生命之表现,前者实为后者之继续。在根本原理上,盖不少相同或相通之处。在生物界中,并非有进无退;人类社会亦然。在生物界中,虽不妨有高下之第,却无必进之阶。譬如动物中有高等动物;高等动物中有灵长类;而人类又居其顶点。其间高下自是不等;但所有各类系各种别之在进化程中,则好似树上枝干分出横生,并非是一条线上的各阶段。进化论上是说人猿同祖,即两枝来自一干脉,说猿猴更进即为人类,那是没知识人的话。猿猴已自走向另一路去,何能再进化到人。纵观世界人类各族,此一文化,彼一文化,于形形色色不同之中,又浅深高下不等,正亦犹是。不可误以流派为阶梯。
然而文化界与生物界,亦有大不相同外。物种衍至今日,已属先天遗传之事,创新之机泯没难见。即以人工育种,改良之度至为有限。而人类文化虽根于本能却大体出于吾人后天之制作。时时可有创新,时时可以更改;尤其是其彼此间之交换传习莫之能御。因此,生物界中种与种是隔的;文化界中一国一国却是通的。牛无变马之可能,而东方的日本,数十年间竟可西洋化。在过去之世,不甚交通。一处一处各有机遇不同,其历史或进、或退、或盘旋而不进不退,不可一概而论。较其大体,不进者宁居多数。自近百年世界大交通以来,彼此剌激,互相引发,各处文化愈来愈相接近,可能最后通为一体。其间除高下悬绝,濒于消灭者不计外,大体上又皆有不容不进之势。
所以我们若把全人类历史作一整体看,略去各地各时那些小情节不谈,则前进之大势自不可掩。那么,演进论经修正后还是可以讲的。据说人类学界,近年又有“新演进论”出来。(1)(林惠祥着《文化人类学》第58页,商务出版。)他们没有了不可免的定律,而却有某种发展的原则或趋势,可以指出。他们所讲者,取概略形式,而容许特殊的变态。他们又发见“殊途同归”之理。旧说以为类同的事物皆打从同样历程而来;现在知道这样事甚少。而世界上类同的事物,由不同之历程而来者颇有之。其实,以我看人类文化前途,正应该把旧演进论之同途同归观念修改为殊途同归就对了。
如我判断,人类文化史之全部历程,恐怕是这样的:最早一段,受自然(指身体生理心理与身外环境间)限制极大,在各处不期而有些类近,乃至有某些类同随后就个性渐显,各走各路。其间又从接触融合与锐进领导,而现出几条干路。到世界大交通,而融会贯通之势成,今后将渐渐有所谓世界文化出现。在世界文化内,各处自仍有其情调风格之不同。复次,此世界文化不是一成不变的;它倒可能次第演出几个阶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