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自是祖宗的遗业,文化的成果,而后人食其福。但细想起来,食其福者亦未尝不受其累。中国之不易亡者在此,中国之不易兴或亦在此。譬如多年以来中国最大问题,就是不统一。例如中国只有广西一省这般大,不是早就统一了吗?局面太大了,领袖不易得人。可以为小局面领袖者,在大局面中未必能行。即令其人本质上能行,而机缘会合资望养成亦倍须时间,大非易事。且人多则问题多,局面大则问题大。一处有问题,全局受影响;中枢不就绪,各处难进行。尤其可注意者,在小团体中,每一分子可觉知他的责任。团体愈大,则团体中每一分子的责任感觉愈轻微;团体太大了,宀+浸至于无感觉。一个大家庭的人,易于懒散;一个大家庭的事,易于荒废,就是为此。反之一小家人就很容易振作。若分析之,又可指出两面:一面是感觉力迟钝;一面是活跃力减低。从前广西有两年战乱遍全省,而在北京只我们和广西有关系的人知道,大多数人则无闻无睹。当东北四省为敌人侵占,邻近各省受到威胁,尚时时有所感觉;远处南方各省便日渐淡忘,而无所觉。这都是国太大,人们感觉迟钝之例。有时感觉到问题了,而没有解决问题的勇气与兴趣;或者一时兴奋,奔走活动而不能持久;则皆为活动力贫乏之证。犹如力气小的人,望着千钧重担不作攘臂之想;或者攘臂而起,试一试,终于废然,须知奔走活动,不怕遇着人反对,而怕得不到什么反应。得不到什么反应,便不想再干。在太大的国度内如中国者,却每每是这样。
国大,既足为福,又足为祸,必不容等闲视之;其所以致此,亦必非偶然。吾人正可举此为中国文化之一大特征,而加以研究。往日柳诒徵先生着《中国文化史》,就曾举三事以为问:中国幅员广袤,世罕其匹;试问前人所以开拓此抟结此者,果由何道?
中国种族复杂,至可惊异。即以汉族言之,吸收同化无虑百数;至今泯然相忘,试问其容纳沟通,果由何道?
中国开化甚早,其所以年礻+?久远,相承勿替,讫今犹存者,又果由何道?
此三个问题,便是三大特征。再详言之:一、广土众民,(1)(中国疆土为四百三十万方英里,或一千一百一十万方公里,大于欧洲全土。战前日本帝国面积,约为我百分之六;只我东北四省几已倍之。中国人口,据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二十二年估计,为四万万三千万人,居全世界人口五分之一。)为一大特征;二、偌大民族之同化融合,为一大特征;——如苏联亦广土众民,然其同化融合,在过去似不逮我;三、历史长久,并世中莫与之比,为一大特征。
从以上三特征看,无疑地有一伟大力量蕴寓于其中。但此伟大力量果何在,竟指不出。
如吾人所知,知识实为人类文化力量之所在;西洋人“知识即强力”(Knowledgeispower)之言极是。中国文化在过去之所以见优胜,无疑地亦正有知识力量在内。但中国人似非以知识见长之民族。此观于其开化甚早,文化寿命极长,而卒不能产生科学,可以知道。科学是知识之正轨或典范,只有科学,才算确实而有系统的知识。只有科学,知识才得其向前发展之道。中国人始终走不上科学道路,便见其长处不在此。
又如吾人所知,经济力量是极大的,今世为然,古时亦然。然试问其是否在此呢?无疑地中国过去之制胜于邻邦外族,正有其经济因素在内。然说到经济,首在工商业,中国始终墨守其古朴的农业社会不变,素不擅发财。如何能归之于经济力量?
然则是否在军事和政治呢?当然,没有军事和政治的力量,中国是不会存在并且发展的。不过任人皆知,中国文化最富于和平精神;中国人且失之文弱。中国政治向主于消极无为;中国人且亦缺乏组织力。若竟说中国文化之力量,在于其军事及政治方面,似亦未的当。
恰相反地,若就知识、经济、军事、政治,一一数来,不独非其所长,且勿宁都是他的短处。必须在这以外去想。但除此四者以外,还有什么称得起是强大力量呢?实又寻想不出。一面明明白白有无比之伟大力量,一面又的的确确指不出其力量竟在哪里,岂非怪事!一面的的确确指不出其力量来,一面又明明白白见其力量伟大无比,真是怪哉!怪哉!
即此便当是中国文化一大特征——第四特征。几时我们解答了这个问题,大约于中国文化要义亦自洞达而无所疑。
如我们所习闻,世界上人看中国为一不可解之谜,这是自昔已然,而因此次抗战更又引起来的。特别在好学深思的学者间,一直没有改变。惜中国人身处局中,自然不易感觉到此,而浅薄的年轻人则更抹杀中国文化的特殊。着者往年(1930)曾为文指出两大古怪点,指引不肯用心的人去用心。两大古怪点是:一、历久不变的社会,停滞不进的文化;二、几乎没有宗教的人生。
现在即以此为第五及第六特征,稍说明于次。
先说关于宗教一点。中国文化内宗教之缺乏,中国人之远于宗教,自来为许多学者所同看到的。从十七八世纪,中国思想和其社会情状渐传到西洋时起,一般印象就是如此。直至最近,英国罗素(B.Russell)论中国传统文化有三特点(1)(罗素在其所着《中国之问题》一书中,论中国传统文化特点有三:(一)文字以符号构成,不用字母拼音;(二)以孔子伦理为准则而无宗教;(三)治国者为由考试而起之士人,非世袭之贵族。),还是说中国“以孔子伦理为准则而无宗教”,为其中之一。固然亦有人说中国是多宗教的(2)(参看王治心编《中国宗教思想史大纲》,中华书局出版。);这看似相反,其实正好相发明。因为中国文化是统一的,今既说其宗教多而不一,不是证明它并不统一于一宗教了吗?不是证明宗教在那里面恰不居重要了吗?且宗教信仰贵乎专一,同一社会而不是同一宗教,最易引起冲突;但像欧洲以及世界各处历史上为宗教争端而演之无数惨剧与长期战祸,在中国独极少见。这里宗教虽多而能相安,甚至相安于一家之中,于一人之身。那末,其宗教意味不是亦就太稀薄了吗?
自西洋文化之东来,国人欲以西洋军备代替过中国军备,欲以西洋政治代替过中国政治,欲以西洋经济代替过中国经济,欲以西洋教育代替过中国教育……种种运动曾盛起而未有已;独少欲以西洋宗教代替中国宗教的盛大运动。此正为中国人缺乏宗教兴味,且以宗教在西洋亦已过时之故。然由此不发生比较讨论,而中国无宗教之可异,乃不为人所腾说,则是一件可惜的事。关于此问题,第六章将予讨论,这里更不多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