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非有相当本钱,不能受到中等以上教育。但从前人要读书却极其容易;有非现在想象得到者:第一,书只有限的几本书,既没有现在各门科学外国语文这样复杂,除了纸笔而外,亦不需什么实验实习的工具设备。
第二,不收学费的义塾随处可有。宗族间公产除祭祀外,莫不以奖助子弟读书为第一事,种种办法甚多。同时,教散馆的老师对于学生收费或多或少或不收,亦不像学校那种机械规定。甚至老师可以甘愿帮助学生读书。
第三,读到几年之后,就可一面训蒙,一面考课,藉以得到膏火补助自己深造。
那时一个人有心读书,丝毫不难。问题不在读书上,而在读了书以后,考中做官却不那样容易。一般说,其百分比极少极少。人家子弟所以宁愿走农工商各途者,就是怕读了书穷困一生“不发达”,而并非难于读书。所谓“寒士”、“穷书生”、“穷秀才”,正是那时极耳熟的名词。但却又说不定哪个穷书生,因考中而发迹。许多旧小说戏剧之所演,原属其时社会本象。
我承认像苏州等地方,城里多是世代做官人家,而乡间佃农则不存读书之想,俨然就是两个阶级。但此非一般之例。一般没有这种分别。“耕读传家”,“半耕半读”,是人人熟知的口语。父亲种地为业而儿子读书成名,或亲兄弟而一个读书,一个种地,都是寻常可见到的事。谚语“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正指此。韦布林(T.Veblen)着《有闲阶级论》,叙述各处社会都有视生产劳动为贱役可耻而回避之习惯。(1)(韦布林(T.Veblen)着《有闲阶级论》,胡伊默译本第29—37页,中华书局出版。)要知中国却不同。虽学稼学圃皆不为孔子所许;然弟子既以为请,正见其初不回避。子路在田野间所遇之长沮、桀溺、荷艹/条丈人,显然皆有学养之贤者,而耕耘不辍;其讥夫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更见其重视生产劳动。又天子亲耕藉田,历代着为典礼;则与贱视回避,显然相反。许行“与民并耕”之说,非事实所能行;明儒吴康斋先生之真在田间下力,亦事实所少见。最平允的一句话:在中国耕与读之两事,士与农之两种人,其间气脉浑然相通而不隔。士与农不隔,士与工商亦岂隔绝?士、农、工、商之四民,原为组成此广大社会之不同职业。彼此相需,彼此配合。隔则为阶级之对立;而通则职业配合相需之征也。
由于以上这种情形,君临于四民之上的中国皇帝,却当真成了“孤家寡人”,与欧洲封建社会大小领主共成一统治阶级,以临于其所属农民者,形势大不同。试分析之:一、他虽有宗族亲戚密迩相依之人,与他同利害共命运;但至多在中央握权,而因为没有土地人民,即终无实力。
且须知这种权贵只极少数人,其余大多数,是否与他同利害共命运,尚难言之。像明嘉靖年间裁减诸藩爵禄米,“将军”(一种爵位)以下贫至不能自存。天启五年以后,行限禄法,而贫者益多,时常滋事。当时御史林润上言,竟有“守土之臣每惧生变”之语,是可想见。
二、他所与共治理者,为官吏。所有天下土地人民皆分付于各级官吏好多人代管。官吏则来自民间(广大社会),又随时可罢官归田或告老还乡;其势固不与皇帝同其利害,共其命运。
三、官吏多出自士人。他们的宗族亲戚邻里乡党朋友相交,仍不外士、农、工、商之四民。从生活上之相依共处,以至其往还接触,自然使他们与那些人在心理观念上实际利害上相近,或且相同。此即是说:官吏大致都与众人站在一面,而非必相对立。
四、诚然官吏要忠于其君;但正为要忠于其君,他必须“爱民如子”和“直言极谏”。因只有这样,才是获致太平而保持皇祚永久之道。爱民如子,则每事必为老百姓设想;直言极谏,则不必事事阿顺其君。所以官吏的立场,恰就站在整个大局上。
只有一种时机:他一个人利禄问题和整个大局问题,适不能得其一致,而他偏又自私而短视;那么,他便与大众分离开了。然此固谈不到什么阶级立场。
政治上两阶级对立之形势,既不存在;这局面,正合了俗说“一人在上万人在下”那句话。
秦以后,封建既不可复,而皇室仍有时动念及此者,即为其感到势孤而自危。这时候,他与此大社会隔绝是不免隔绝,对立则不能对立。古语“得人心者昌,失人心者亡”,正是指出他只能与众人结好感,而不能为敌。而万一他若倒台,天下大乱一发,大家亦真受不了。彼此间力求适应,自有一套制度文化之形成。安危利害,他与大社会已牵浑而不可分。整个形势至此,他亦不在大社会之外,而与大社会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