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心得,不是空话。虽出于一人之笔,却代表一般意见;不过消极精神,在他笔下表出的格外透彻而已。所以有一副楹联常见于县衙门,说“为士为农有暇各勤尔业,或工或商无事休进此门”,知县号为“亲民之官”,犹且以勿相往来诏告民众,就可想见一切了。
事实上,老百姓与官府之间的交涉,亦只有纳粮,涉讼两端。河北省民间谚语,说“交了粮、自在王”,意思是:完过钱粮,官府就再管不到我(亦更无其他管制)。至于讼事,你不诉于官,官是不来问你的。不论民刑事件,通常多半是民间自了(详后)。近代以前的西洋社会,多数人没有自由;而昔日之中国人却可说是自由太多——孙中山先生有此语。古传“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耕田而食,凿井而饮;帝力何有于我哉!”或出文人想象,未必实有此谣。然而太平有道之世,国与民更仿佛两想忘,则是中国真情。
这种无为而治,如其不是更早,说它始于西汉总是信而有征的。当时相传曹参为相而饮酒不治事,汲黯为太守而号曰“卧治”,如此一类有名故事可见。但我们不可就信他们只是受黄老思想的影响。主要是因为中国伦理本位职业分途的社会构造,于此时慢慢展开,其需要无为而治的形势(详第十章),就被明眼人发见了。
前引长谷川如是闲的话“近代英国人以国家为必要之恶,而不知中国人却早已把它当作不必要之恶”,正是指此而说的。
复次,中国之不像国家,又可于其缺乏国际对抗性见之。国家功能,一面是对内,一面是对外。中国对内松弛,对外亦不紧张。照常例说,国际对抗性之强弱似与其国力大小不无相关。然在中国,国力未尝不大,而其国际对抗性却总是淡的,国际对抗性尽缺乏,而仍可无害于其国力之增大。此缺乏国际对抗性,有许多事实可见。——
第一就是疏于国防。例如沿海港口,为国际重要秘密,引水权绝无委诸外人者。内河航行,允准外人充当向导,尤为世界所未闻。清光绪十年(1884)中法之役,法军航深入闽江,即系由中国海关颁给执照之美国人引水。事载慕尔氏之国际公法,各国学者引为奇谈。据说在中国海关注册为轮船引水者,外国人约占半数。然这不过是其一端;类此不讲国防之事例,大约要数出十件八件亦不难。
第二就是户籍地籍一切国势调查,中国自己通统说不清。这原是国际对抗的本钱家当,时时要算计检讨,时时要策划扩充的。自家竟然一切不加清理,足见其无心于此。不知者或以为中国人头脑知识尚不及此,那便错了。史称“萧何入关,收秦图籍”,那正是此物。其实早在先秦战国,便已有之。不过在二千年后,倒不加讲究罢了。
第三就是重文轻武,民不习兵,几于为“无兵之国”。所以我们在第一章中,曾据雷海宗教授《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一书,所指出之“中国自东汉以降为无兵的文化”,列以为中国文化特征之一(第十二特征)。盖立国不能无兵;兵在一国之中,例皆有其明确而正当之地位。封建之世,兵与民分,兵为社会上级专业;中国春秋以前,合于此例。近代国家则兵民合一,全国征兵;战国七雄率趋于此,而秦首为其代表,用是以统一中国。但其后两千年间,不能一秉此例,而时见变态。所谓变态者:即好人不当兵;当兵的只有流氓匪棍或且以罪犯充数,演成兵匪不分,军民相仇之恶劣局面。此其一。由此而驯至全国之大,无兵可用。有事之时,只得借重异族外兵,虽以汉唐之盛,屡见不鲜,习为常事。此其二。所谓无兵者,不是没有兵,是指在此社会中无其确当安排之谓。以中国之地大人多,文化且高于四邻,而历史上竟每受异族凭陵,或且被统治,讵非咄咄怪事。无论其积弱之因何在,总不出乎它的文化。看它的文化非不高,而偏于此一大问题,少有确当安排,则谓之“无兵的文化”,谓其积弱正坐此,抑有何不可?颇有学者不同意雷说(1)(对于雷氏中国无兵之说,论者多不同意,《思想与时代》月刊有张其昀教授《二千年来我国之兵役与兵制》一文,即其一。),从历史引出许多证据,以明其不然。其实至多不过证明常态变态相间互见,固不能把变态否认掉。中国历史原多往复之象,尽管未曾一变到底,而变态之发见不亦尽够严重了吗?即此已尽足显示其文化之特殊,有大可注意论究者在。在这里则至少见出国际对抗性之特弱,与其大有可观之国力(地大、人多、文化高),绝不相称。
最后,则从中国人传统观念中极度缺乏国家观念,而总爱说“天下”,更见出其缺乏国际对抗性,见出其完全不像国家。于此,梁任公先生言之甚早。——
——夫国家也者,对待之各辞也。标名某国,是必对于他国然后可得见;犹对他人,始见有我也。……非有国而不爱,不名为国,故无所用其爱。……外族入主而受之者,等是以天下人治天下事而已。既无他国相对峙,则固当如是。(下略)(见《饮冰室文集》《中国之前途与国民责任》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