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文化早熟后之中国一由此遂无科学必从讨论中国民主问题入手,才得揭开他那文化早熟之谜,而揭开之后,首先便要指出由此遂无科学。民主属于人对人的事,科学起自人对物之间。一旦把精神移用到人事上,中国人便不再向物进攻,亦更无从而攻得入了。以下只就这几句话来分释。——
科学虽然好像不限于对物,自然科学之外,还有社会科学,但科学实起自人对物。并且我们还可以说:科学起自人对物,物亦起自人的科学。离开人还有没有物,且置不谈;但人所知之物,总是从人才有的。而人之有所知,即其有科学之始。科学非他,就是人的精确而有系统的知识。前曾说:“心思作用是行为之前的犹豫作用,犹豫之延长为冷静,知识即于此产生。”(见第七章)。冷静地向外看,生命由紧张而松弛,空间遂展开于吾人之前,物体遂展开于吾人之前。就在这一瞬间,是物之始,亦是知之始。感觉(看)所得为物,空间则出自理智推计。生命原不是静的,但感觉和理智却是生命中最静的了。知识从生命而出,原本静不了,然而极力趋向于静。其精其确,即于此得之。静观即客观。科学就是顺比趋向,力求客观,乃得成其为科学。对于物又不以感觉所得为满足,更究问其质料为何,是有物质观念。物质观念就是把纷杂陈列于吾人面前之物体,化为更具客观性之物质,以贯通乎一切,智识乃因之而成系统。知识精确而有系统,方为科学。则科学与物质,物质与科学,盖如是其不相离。生物有生命,即其有超于物质者在。生物愈高等,其生命愈强大,其离物质乃愈远。至于人,其生命之强莫匹,其超离于物,更不待言。吾人虽同样要把许多生物以至人类都收入科学研究之中,求得其精确有系统之知识,以便于应付,如同应付物质那样,而卒不尽可能。结果只能把捉其接近于物的那几分,亦即其比较机械的那几分,而其余则略去。从生物科学到社会科学,所把捉愈少,所略去愈多,就愈不准确而难语于科学。社会科学只算得是“准科学”,正为此。
更且对于人的行为或社会现象,若徒看其外表动作,而不从其情意了解之,有何可研究者,而人情则非体会不能得。这必须回省自己经验——非复一味向外看,更须设身处地去想——非复一味静观。尤其像法律、政治、经济,一些应用的学问,处处离不了人的情感反应,理想要求,岂是单单客观所能了当?这其间时时要视人如己,以己度人,多是理性之事,不徒为理智之事。科学从理智来;从理性来的,却不属科学。此其中大部分只是思想(包含哲学及主义)而非知识了。
中国人讲学问,详于人事而忽于物理,这是世所公认的。中国书籍讲人事者,盖不止十之九,这只须一翻开中国书就晓得。中国人心思聪明之所用,何为如是偏于一边?此应究问者一。中国学问虽云详于人事,却非今之所谓社会科学。社会科学还是顺着自然科学之路,尽可能地作客观研究,此则处处以主观出之——多从道德观点,亦或从实用眼光与艺术眼光。即在客观叙述之中,亦寓有主观评价,纯客观研究百不一见。盖不唯其学问对象偏于一边,作学问的态度和方法根本亦不一样。是又何为而然?此应究问者二。倘若于此两大问题不注意,便是无识。注意了,而如果不用我们从上(第十一章)以来所作解答,亦是莫得其解。盖自从化阶级为职业,变贵族为士人,一社会之中,劳心者务明人事,劳力者责在生产,这样一划分,就把对物问题划出学问圈外,学问就专在讲人事了。又所谓务明人事者,原是务于修己安人。从修己安人来讲人事,其一本道德观点或实用眼光,而不走科学客观一路,又是当然了。这是就后二千年历史来说。后二千年社会,伦理本位,职业分途之形势既成,此二千年间中国学术大势即随以决定,此无可疑也。(伦理本位则促成其修己安人之学问。职业分途则划出农工商,使不入于学问。)
“中国文化以周孔种其因,至秦汉收其果”(见第十章)。凡后二千年之事,皆果之事。秦以前,中国学术尚不如此成定型。然而周孔以来,宗教缺乏,理性早启,人生态度遂以大异于他方。在人生第一问题尚未解决之下,萌露了第二问题暨第二态度,由此而精神称用到人事上,于物则忽略。即遇到物,亦失其所以对物者,科学之不得成就出于此。既不是中国人笨拙,亦不是文化进步迟慢,而是文化发展另走一路了。
张东荪先生最看到此点,在他所着《知识与文化》一书,较论中西学术不同之故,曾有极可贵之阐明。第以散见各篇章中,难于引录原文。兹综其大意,而为之条列于次:从语言构造上看:西洋一句话必有主语(subject)谓语(predicate),其语言中盖甚注重主体。中国则主谓语之分别不清,其语言不注重主体。
从思想态度上看:西洋发问恒先问“是什么?”可谓之“是何在先态度”(Whatpriorityattitude)。中国恒先问“将怎样?”可谓之“如何在先态度”(Howpriorityattitude)。
科学的对象是物,历史的对象是事。西洋人极有物的观念,且或化事为物;中国人极有事的观念,且或化物为事。
西文动词tobe转为名词being,实为物的观念之所寄,西洋哲学之本体观念亦即出于此。但在中国思想中,则似只有becoming而没有being。
西洋哲学直问一物的背后,像是直穿入的;中国哲学则只讲一个象与其他象之间互相关系如何,像是横牵联的。
在逻辑上,西洋以同一律为根本;中国不重同一律,却可说有一种相关律。
在哲学上,西洋以本体论为开始,且作为最重要之一种讨论,中国人却从不见其究问本体。在西洋无论如何只能以宇宙观为人生观之前奏曲,不能合并为一。然而在中国则宇宙人生合一炉而冶,或且宇宙论啄收于人生论中。中国简直可说只有实践哲学,而没有纯粹哲学。(1)(张着《知识与文化》,商务印书馆出版。此见原书第三编之第二第三各章,及附录之一、二、三、四各篇,附录各篇尤重要。)
如左列出这些点,实在是一贯的。东荪先生指出是中西人心思(mentality)有些不同。当其最初亦许不显着,而展转熏习,卒致各自走上一路。西洋一路正是产生科学之路,中国之路恰是科学不得成就之路。明白说:西洋有物的观念,而中国没有。虽严格来说,物的观念是西洋近代(十六世纪以来)科学家创造出来的,然却渊源自古。有人认为中西思想学术之不同,只不过是古今之别,并无中外之异,显见其不然。
东荪先生所谓心思之不同,若用我的话来说,便是:西洋人从身体出发,而进达于其顶点之理智;中国人则由理性早启,其理智转被抑而不申。盖就身体是图生存之具来说,理智是身体的顶点,犹兵器之有锋刃,必用到理智方得尽其图生存之能事。然若理智直接为生存要求而用,其用有限。必藉理智和官体对外产生出知识来,再根据知识以解决生存问题,其用始大。这就要经过好奇心或游戏本能转一个弯。好奇心或游戏本能,在生物进化中随着理智之逐渐展开而肇见于高等动物间,至人类最发达。它一面是从身体来的一种本能兴趣,有异乎理智之冷静,却又一面超脱于身体之生存要求,而近乎理智之无所为,恰恰在身体理智间作桥梁。尤其是好奇心,殆为动之终而静之始。其为研究而研究,实知识学问创造之所资。西洋自古艳称“爱智”,其科学正由哲学衍来。中国后世之无科学,即为其古代无哲学,哲学只是西洋所有物,亦犹乎科学只是西洋有之。在古中国,哲学只不过是其道德实践之副产物,在古印度则为其宗教实践之副产物,皆未尝独立自存。似此思路之不同,岂非彼此人生态度有所不同?在学术上,在文化上,明明是东西流派之分甚早,岂得看做一古一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