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要深刻认识中国伟大的出奇,还须取印度西洋来相对照。印度与中国同为有名之古老文化区,同样地广人多。但两方情形却绝然相反。在中国区内,有此融合无间之一大民族。在印度区内,其人却陆离庞杂,隔阂纷歧,说之不尽。宗教相仇视之外,又益以种族成见,俗禁通婚,长时各保其血统个性。更加以社会阶级(Coste)分别至二千以上,真乃集支离破碎之大观。又语言不同,多至二百余种,举其重要者(使用之者均在五百万人以上),亦有十四种。因此逼着其知识分子,今天在教育上及交际上,只可惜用其精神上本无关系之英语。其为遗憾,可想而知。所以伯尔纳·约瑟(BernardJoseph)着《民族论》(1)(伯尔纳·约瑟着《民族论》(Nationality,it'snatureandProblems),刘君本译,上海民智书局出版。)说”欲研究印度者,第一应知之事,就是印度实不成为印度(没有一印度民族)“。并且说”虽欧洲全洲亦无此离奇复杂“。然而在他书中论到中国人(蒙藏等族在外),却大称道其文化之统一,民族之浑整。在这里宗教虽然有儒、释、道种种,却能不相妨碍,或且相辅而行。种族上,若追源溯流自有甚多不同,而今则都已浑忘。方言虽不免有殊,而”官话“大体通行。
尤其文字是完全统一的。所有其历史,文学,礼俗,信念,即藉此种文字典籍以传布全国,直接间接陶养了每一个中国人的意识和感情。所以远从江浙到甘肃,或者像东北到云南之遥远,而其人还是那样地没有隔阂。若是他们在外国相遇,更亲切如一家人。似此同化融合三万万以上近四万万人为一大民族之一事,印度固梦想不到,西洋亦梦想不到。在西洋虽不同印度那样破碎,而仍复有一种与中国相反之情势。中国总是化异为同,自分而合,末后化合出此伟大局面来,数千年趋势甚明。西洋却不尽然,宁见其由合而分,好像务于分而不务于合。中古西欧基督教文化统一之天下,分裂而为近世各民族国家,即其显例。虽近代国家之形成,其间亦尽有并拢糅合之可见,而每每仍难相处,更难于同化。试看比利时卒必分于荷兰,挪威卒必分于瑞典,爱尔兰卒必分于英国……民族自决之呼声不绝于耳。一度大战之后,辄有许多小国家出现,或者复国。总因为他们合起来似甚勉强,必分乃得安。假如去就一任其自然,则此与中国人口面积相埒之欧洲,其间将分划为若干民族单位,实非吾侪谫陋所能算计,反之,在我们却是合甚自然,分之则不安。此与欧洲人口面积相埒之一大单位,假如要分,几不知从何分起。
更有一事值得附此一说;犹太人的民族个性最强,世界有名。他们亡国后流散四方,竟然仍保持其遗风故俗,数千年不改。但是他们虽然在任何国度内总不同化于人,独来到中国却不自觉地大为同化了。明清两代居然有应试做官者。现在河南开封城内,俗称”青回回“,又名”挑筋教“者,就是他们。”中国几乎是一切原则的例外“(西洋人恒为此语),真是不错。
我们于是不能不问,这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
对此问题,往者梁任公先生尝予注意,今《饮冰室合集》存有《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一文,并附《史记匈奴传戎狄名义考》及《春秋夷蛮戎狄表》,似皆早年所作。晚年又有《中国历史上民族之研究》一文,指出中华民族同化诸异族所用程序共有七种,而其同化力所以特别发展者则有八。兹录其八点如次
一、我所宅者为大平原,一主干的文化系既立,则凡栖息此间者被其影响,受其涵盖,难以别成风气。
二、我所用者为象形文字,诸族言语虽极复杂,然势不能不以此种文字为传达思想之公用工具,故在同文之条件下,渐形成一不可分裂之大民族。
三、我族夙以平天下为最高理想,非唯古代部落观念在所鄙夷,即近代国家观念亦甚淡泊。怀远之教胜而排外之习少,故不以固有之民族自囿,而欢迎新分子之加入。
四、地广人稀,能容各民族交互徙置,徙置之结果增加其交感化合作用。
五、我族爱和平,尊中庸,对于其他族杂居者之习俗恒表相当尊重。所谓”因其风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坐是之故,能减杀他方之反抗运动,假以时日,同化自能奏效。
六、同姓不婚之信条甚坚强,血族婚姻既在所排斥,故与他族杂婚盛行,能促进彼我之同化。
七、我族经济能力发展颇达高度,常能以其余力向外进取,而新加入之分子亦于经济上组织上同化。
八、武力上屡次失败退婴之结果,西北蛮族侵入我文化中枢地,自然为我固有文化所熏育,渐变其质。一面则我文化中枢人数次南渡,挟固有文化以灌东南,故全境能为等量之发展。
凡此所说,未尝不是,但只说到边缘,未能深入。再要向深处抉发才得明白。
中国文字为其文化统一之一大助力,信乎不差。此试与西洋文字比较对照,则事实自见。人类生命彼此相联相通之具,原初在语言。衷怀情意由此而相通相融,经验知识由此而逗合组织。然语言寄于声音,声音旋灭,不能达于异时异地。因又有寄于图像符号之文字发生,以济其穷而广其用。顾西洋文字仍不外代表声音,即是以文字附于语言而行。人之语言既各族各地不同,又且以异时而生变化。此附于语言之文字自亦因之而不同,因之而变化,所谓济其穷广其用者,实自有限。中古西欧文化统一之分裂于近代,即在各民族语言起来代替了公用之拉丁文。其问题不外古今之变,古不通于今;异族之间,彼此不相袭,由土俗文学而引生民族情绪,因民族自觉而固守其传统语文。其势趋于分而不趋于合。后来东欧各地之纷纷民族自决者,亦悉依语言为准,同为斯拉夫族犹不相通,而各自为谋。假使中国当初亦走此路,其结果恐怕亦差不多。要混东南西北之多族而为一大民族如今日者,其事决不可能。但中文却径取图像符号为主,文字孳衍乃在形体。语言文字浸浸分别并行,初不以文字依附语言,而语言转可收摄于文字。二者恒得维系不甚相远,今古之间即不甚难通。时间距离恍若为之缩短。而字义寄于字形,异族异地不碍相袭(故远如朝鲜,日本,越南等处亦都尝采用中国文字,流传中国典籍)。其结果,遂使种族隔阂为之洞穿,语言限制为之超越,久而久之,一切同化浑忘,三四万万之众,明明由东西南北多族之所合,却竟共一历史记忆,莫不自以为黄帝子孙。
语言文字为人类生命相联相通之具,而彼此生命之联通与否,却不一定。且文字亦不过一载文化之具,而文化固不在此。文化统一之易得成功于中国,信有赖乎其文字,而文化之统一,却首在其人生态度礼俗信念,次则在生活上之知识经验方法技术,并不在文字上。中国四周围那些邻邦外族开化比较在后,大概没有疑问。因此他们在生活之知识方法上,就一定要学中国,此为中国所以能同化他们之故,实不待言。但只在知识方法上模仿袭取,仍不关事,如其风教不同,人生意趣不合,文化还是统一不了。尤必在情意上彼此能融合相安,而后乃可共成一社会,合为一民族——生命相联相通指此。任公先生所提第三第五两点,算是说到人生态度及彼此情意间了,可惜尚嫌肤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