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后总结:中国的伟大非他,原只是人类理性的伟大。中国的缺欠,却非理性的缺欠(理性无缺欠),而是理性早启,文化早熟的缺欠。必明乎理性在人类生命中之位置,及其将如何渐次以得开发,而后乃于人类文化发展之全部历程,庶得有所见。又必明乎中国之为理性早启文化早熟,而后于此文化不可解之谜乃无复疑滞,并洞见其利病得失之所在。所有中国文化之许多特征(如上所举乃至上所未举者),其实不外一”文化早熟“之总特征。这是从上论证到此,毫不含糊的结论。或问:此早熟又由何来?早熟就是早熟,更无谁使之早熟者。西洋未曾早熟,却又嫌熟得太晚——其理性开发不能与其身一面发育相配称。偏此偏彼,中西互见,不得问其何为而偏。岂独中西有偏,世界各处文化所以表现种种不同者,正为其发乎种种不同之偏差。必以其地理、种族、历史等缘会不同言之,虽有可言者,究不足以尽。一切文化都是创新,不徒为外缘之适应,愈伟大的文化愈不是。
二民族性之所由成如第一章所说,中国民族性为研究中国文化一极好参考佐证资料。兹于文化既大致讨究有结论,应即取民族性互为勘对印证。第在分就前所列举十点(见第一章)数说之前,特对民族性之形成从根柢上一为说明如次。
近见雷海宗教授有《本能、理智与民族生命》一文(1)(雷氏原文载《独立时论》,此据《现实文摘》第2卷第3期转载。),特举中英两民族为比较。大致说:现在世界上生存本能最强的英国人,反之,中国人则此本能衰弱到几乎消灭的程度。为理论则不计及其国家根本利害之人,除英国外,各国或多或少都有,而最多是中国。每每一主义或一制度,在西洋本有其具体内容,一移到中国就变质,而成了纯粹理论。既与过去历史无关,亦与今日现实无涉,而许多人竟可为此牺牲一切,牺牲自己不算,并要牺牲国家。中国自与西洋接触即犯此病,至今不改。在英国人殆不能想象这是如何一种心情。英国人本能强而不害其理智之高,理智高而不掩其本能之强,最奇怪的是中国人,理智不发达而本能却如此衰弱。此其所论,于中英民族性之不同,可称透澈。惜于人类生命犹了解不足,譬如雷先生文内说,理智是本能的工具而不是本能的主人。推动历史,支配社会,控制人生的是本能,绝不是理智。理想家如果认此为可憾,那亦是莫可奈何的。说理智是工具是对的,但他没晓得本能亦同是工具。理智一本静观,没有好恶取舍,诚非历史动力所在,但生物的本能到人类早已减弱,它又岂能推动历史,支配社会,控制人生?
此其缺欠实在不认识理性。二十七年前我亦还不认识理性,同意克鲁泡特金道德出于本能之说,而不同意罗素本能,理智,灵性三分法(1)(此见罗素着《社会改造原理》,有余家菊译本,中华书局出版。)。及至有悟于理性、理智之必须分开(详见第七章),而后恍然罗素之三分法为不易之论——罗素所云灵性相当于我所谓理性。雷先生称道英国民族生存本能强而其理智同时亦发达,没有错;指摘中国民族生存本能衰弱,而同时其理智不发达,亦没有错。错就错在他的二分法,又把本能理智二者看成有冲突的。雷先生原说一为主人,一为工具;主人与工具又岂有冲突者?显然不对。再从中英两实例上亦经证明其不对。照我的说法,本能理智动静虽殊,同属身体一面,而理智居于其顶点,——见第十三章。英国人所表见,明明是我说”从身体出发“这成功者。中国人的受病,则在雷先生所不及知之理性之早启。为了便于说明,我再引另一位先生一段话:中国人遇到一件事情,只考虑应该不应该,不考虑愿意不愿意——这是几个朋友闲聊天说的话。他们以前谈什么,我忽略了。只是这两句深深被我听进。因为它正搔着我所眩惑的问题的核心。中国人作事情没有精神,缺乏热诚,就是因为只考虑到该作不该作,而不问其愿作不愿作。所以社会那么多伪君子,而没有真小人。(中略)圣人简直不教你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我既不存在,我不晓得我还会不会感觉到其了事物的存在。(中略)我劝人要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以自己作出发点——我存在,主要地还是为我自己存在。我不是为做父亲生儿子而存在。关于这一点,欧美人是比东方人高明,因为他们没有像我们那么多该不该的道德律。(中略)把人看着必须吃饭的动物,其实就够了(1)(见1946年出版之《导报》第12期,《忠恕与民主》一文,原作者似为戈衍棣。)。
这段话正代表中国人理性早启走出去太远,现在要求返回到身体到本能之一种呼声。数千年来中国人的身体和本能从某点上看,无疑是衰败了。”伦理本位“与”自我中心“,从”理性出发“与”从身体出发“,不相协调在这里显得何等分明!使得中国人本能孱弱者是理性,尤其貌似理性的那些习惯。
理性、本能其好恶取舍尽有不同,而同属人情。中国人所谓应该不应该,原非从外(宗教上帝)加于人者。正唯其离本能颇近,乃排斥了本能。从外加的,终会遭到反抗,其结果或强化了本能而非削弱之。请看中古以后之西洋人,岂非如此?然又不可误会理性本能相冲突。人类生命因理智而得从生物本能中解放出来,一面其好恶之情乃不必随附于本能——这就是理性。一面其本能乃不足当工具之任,而必从后天补充——这就是种种习惯在人类生活中一切莫非本能习惯之混合,纯本能殆不可见。严格说,只有理性是主人,理智、本能、习惯皆工具。但理性不论在个体生命或在社会生命,皆有待渐次开发。方其未开或开发不足之时,人的生活固依于本能习惯以行,乃至理性既启,亦还是随着本能习惯之时为多。除根本无好恶可言之理智,只会作工具,永不能作主人外,本能习惯盖常常篡居理性之主位。所谓理位、本能不冲突者,当理性为主,本能为工具之时,理性的表现皆通过本能而表现,固无冲突。当本能篡居主位时,理性不在,亦何有冲突?然理性虽其着见于好恶似与本能同,其内则清明自觉,外则从容安和,大有理智在,却与本能不同。本能不离身体,理性却远于身体,恒若超躯壳,甚至反躯壳。中国人理性早启,久而久之,其本能当然不堪与英国人从身体出发者相较。从头脑言之,则习尚于讲理,而以应该代本心情愿。从动作言之,自古雍容文雅之风尚既成,则多有貌似理性之动作习惯代替了本能反应。其本能与身体相偕以俱弱者,昭然在此。同时其理智不过随其理性(或貌似理性之习惯)而生作用,既非同英国人循身体作用进达其顶点那样,且反而随身体作用同受抑阻,当然就无从发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