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所传人物,大都实有其人,而以象形谐声或瘦词隐语寓其姓名,若参以雍乾间诸家文集,往往十得八九(详见本书上元金和
跋)。此马二先生字纯上,处州人,实即全椒冯粹中(3),为著者挚友,其言真率,又尚上知春秋汉唐,在”时文士“中实犹属诚笃博通之士
,但其议论,则不特尽揭当时对于学问之见解,且洞见所谓儒者之心肝者也。至于性行,乃亦君子,例如西湖之游,虽全无会心,颇杀风景,而茫茫然大嚼而归,迂儒之本色固在:
马二先生独自一个,带了几个钱,步出钱塘门,在茶亭里吃了几碗茶,到西湖沿上牌楼跟前坐下,见那一船一船乡下妇女来烧香的,……
后面都跟着自己的汉子,……上了岸,散往各庙里去了。马二先生看了一遍,不在意里。起来又走了里把多路,望着湖沿上接连着几个酒店,
……马二先生没有钱买了吃,……只得走进一个面店,十六个钱吃了一碗面,肚里不饱,又走到间壁一个茶室吃了一碗茶,买了两个钱”处片
“嚼嚼,到觉有些滋味。吃完了出来,……往前走,过了六桥。转个湾,便象些村庄地方。又有人家的棺材,厝基中间,走也走不清;甚是可
厌。马二先生欲待回去,遇着一个走路的,问道”前面可还有好顽的所在?”那人道,“转过去便是净慈,雷峰。怎么不好顽?”马二先生于是又往前走。……
过了雷峰,远远望见高高下下许多房子盖著琉璃瓦,……
马二先生走到跟前,看见一个极高的山门,一个金字直匾,上写”敕赐净慈禅寺“;山门旁边一个小门。马二先生走了进去;……那些富
贵人家女客,成群结队,里里外外,来往不绝。……马二先生身子又长,戴一顶高方巾,一幅乌黑的脸,腆着个肚子,穿着一双厚底破靴,横
着身子乱跑,只管在人窝子里撞。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前前后后跑了一交,又出来坐在那茶亭内,……吃了一碗茶。柜上摆着许多
碟子:橘饼,芝麻糖,粽子,烧饼,处片,黑枣,煮栗子,马二先生每样买了几个钱,不论好歹,吃了一饱。马二先生觉得倦了,直着脚跑进
清波门;到了下处,关门睡了。因为多走了路,在下处睡了一天;第三日起来,要到城隍山走走。……(第十四回)
至叙范进家本寒微,以乡试中式暴发,旋丁母忧,翼翼尽礼,则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诚微辞之妙选,亦狙击之辣手矣:
……两人(张静斋及范进)进来,先是静斋谒过,范进上来叙师生之礼。汤知县再三谦让,奉坐吃茶。同静斋叙了些阔别的话;又把范进
的文章称赞了一番,问道”因何不去会试?”范进方才说道,“先母见背,遵制丁忧。”
汤知县大惊,忙叫换去了吉服。拱进后堂,摆上酒来。……
知县安了席坐下,用的都是银镶杯箸。范进退前缩后的不举杯箸,知县不解其故。静斋笑道,“世先生因遵制,想是不用这个杯箸。”知
县忙叫换去。换了一个磁杯,一双象牙箸来,范进又不肯举动。静斋道,“这个箸也不用。”
随即换了一双白颜色竹子的来,方才罢了。知县疑惑:”他居丧如此尽礼,倘或不用荤酒,却是不曾备办。”落后看见他在燕窝碗里拣了一个大虾圆子送在嘴里,方才放心。……(第四回)
此外刻划伪妄之处尚多,掊击习俗者亦屡见。其述王玉辉之女既殉夫,玉辉大喜,而当入祠建坊之际,”转觉心伤,辞了不肯来“,后又
自言”在家日日看见老妻悲恸,心中不忍“(第四十八回),则描写良心与礼教之冲突,殊极刻深(详见本书钱玄同序);作者生清初,又束
身名教之内,而能心有依违,托稗说以寄慨,殆亦深有会于此矣。以言君子,尚亦有人,杜少卿为作者自况,更有杜慎卿(其兄青然),有虞
育德(吴蒙泉),有庄尚志(程绵庄),(4)皆贞士;其盛举则极于祭先贤。迨南京名士渐已销磨,先贤祠亦荒废;而奇人幸未绝于市井,一
为”会写字的“,一为”卖火纸筒子的“,一为”开茶馆的“,一为”做裁缝的“。末一尤恬淡,居三山街,曰荆元,能弹琴赋诗,缝纫之暇,往往以此自遣;间亦访其同人。
一日,荆元吃过了饭,思量没事,一径踱到清凉山来。……他有一个老朋友姓于,住在山背后。这于老者也不读书,也不做生意,……督率着他五个儿子灌园。
……这日,荆元步了进来,于老者迎着道,“好些时不见老哥来,生意忙的紧?”荆元道,“正是。今日才打发清楚些。特来看看老爹。“于老者道,“
恰好烹了一壶现成茶,请用一杯。”斟了送过来。荆元接了,坐着吃,道,“这茶,色香味都好。老爹却是那里取来的这样好水?”于老者道,“
我们城西不比你们城南,到处井泉都是吃得的。”荆元道,“古人动说‘桃源避世’,我想起来,那里要甚么桃源。只如
老爹这样清闲自在,住在这样‘城市山林’的所在,就是现在的活神仙了。”于老者道,“只是我老拙一样事也不会做,怎的如老哥会弹一曲
琴,也觉得消遣些。近来想是一发弹的好了,可好几时请教一回?”荆元道,“这也容易,老爹不嫌污耳,明日携琴来请教。”说了一会,辞
别回来。次日,荆元自己抱了琴,来到园里,于老者已焚下一炉好香,在那里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