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倘若德康布尔梅夫人这天出门,未去盛会露面,而来自海滨小浴场的这位或那位宾客有可能听到了侯爵夫人的马车声,见到了她的马车,那么,她无暇脱身离开费代纳的托辞便站不住脚了。此外,这些主人家经常看见德康布尔梅夫人去参加某些人举办的音乐会,尽管认为那不是她应该出入的地方,在他们看来,侯爵夫人仁慈过分,这样做有损于她的地位,但是,一旦轮到他们接待侯爵夫人,便立即闭口不谈什么有失身分,他们一个个焦急不安,自问能否有幸请到她大驾光临点心聚餐会。如果主人家的千金或哪位正在此地度假的音乐爱好者刚刚唱完一曲,有来宾通报(侯爵夫人必定前来参加音乐会的先兆)亲眼看见驾着那辆着名马车的骏马停在钟表店或药店门前,那多少天来主人局促不安的心情便立即得到莫大的安慰!于是,在这些主人的眼里,德康布尔梅夫人(她果然很快驾到,身后跟随着她的儿媳妇和当时在她府中的宾客,她请求允许把他们一起领来,主人欣然允诺)重又光彩照人。对他们来说,她终于大驾光临,便他们如愿以偿,也许这正是一个月前促致他们作出决定的不可明言的关键原因:不惜遭人议论,耗费钱财,举办一个日场音乐会。
看见侯爵夫人光临,他们想到的便不再是她如何乐于参加他们认为很不体面的邻居家的聚会,而是夫人家族之古老城堡之豪华,以及侯爵夫人从勒格朗丹家娶来的儿媳妇的举止之无礼,儿媳傲慢不逊,与她婆婆近乎乏味的谦恭平和形成鲜明对照。此时,他们仿佛已经在《高卢人报》的社交生活栏中读到了门扉紧闭、阖家炮制的新闻:在布列塔尼恬静之隅,众人纵情欢乐,日场音乐会之来宾悉经精心挑选;直到主人许诺音乐会不日将再次举办,宾客方才离去。每一天,他们都在等候着报纸,为在报上尚未看到他们音乐会的消息而惶惶不可终日,唯恐请到了德康布尔梅夫人只有来宾知道,而众多的读者却一无所知。幸福的日子终于来临:“今年的巴尔贝克,夏季格外迷人。午后的小型音乐会风靡一时……”感谢上帝,德康布尔梅夫人的姓名白纸黑字,赫然入目,虽然“顺笔提及”,但确居首位。于是,又得扮出假象,对报纸之不慎,有可能引起与未能邀请之人的纠纷,显得忧心忡忡,并当着德康布尔梅夫人的面,假惺惺地探听谁竟然心怀叵测,风传这种反应,然而,侯爵夫人不愧为贵夫人,往往和蔼可亲地说:“这造成您烦恼,我理解,但对我来说,众人皆知我去您府上做客,这只会让我感到非常幸福。”
送给我的请柬上,德康布尔梅夫人草就一帖,说她后天午后举办一次音乐会。诚然,若在两天前,不管我对社交生活有多厌倦,但能欣赏一番移植到花园中举行的音乐会,对我来说确也是一种快事,费代纳阳光充足,花园里花红树翠,满目无花果树,棕榈树,遍地蔷薇花,一直延伸到海边,海面常常水波不兴,蔚蓝一色,宛如地中海的景观。主人家小巧玲珑的游艇在海上航行,盛会之前,驶往海湾彼岸的海滩,迎来最为尊贵的宾客;等客人到齐,游艇便迎着太阳张开遮篷,当作客人们用点心的餐厅;黄昏时分,再送走迎来的宾客。
奢华的排场确实诱人,但开销极大,为了部分填补此项花费,德康布尔梅夫人想方设法增加收入,尤其是生平第一次出租她家拥有的一处住宅:拉斯普利埃城堡,城堡的风格与费代纳迥然而异,真的,在一个崭新的环境举办这样一次音乐会,素昧平生的乡绅贵族济济一堂,若在两天前,也许我已经变换了巴黎“上流生活”的口味!然而现在,任何乐趣于我都毫无意义。我于是回复德康布尔梅夫人,深表歉意,恰如一小时前,我让人打发走了阿尔贝蒂娜:悲戚之情使我内心产生欲望的可能性荡然无存,如同高烧不退,彻底伤了胃口……我母亲该于翌日抵达。我仿佛感到在她身边生活,已不象过去那样于心有愧了,我对她也更理解了,如今我已经告别了过去离奇、堕落的生活,取而代之的是不断涌现的回忆,往事令人心如刀割,为我和母亲的灵魂戴上了荆棘之冠,使我们的灵魂净化得更加高尚。我心里就是这么认为的;但实际上,有名副其实的悲伤,如妈妈的——一旦失去心爱的人,内心的悲哀便会彻底剥夺您长久的、有时甚至永久的生活乐趣——也有其他形式的悲伤,如我的,不管怎么说,此类悲切之情只是短暂的,来得迟,去得快,只能等事过许久之后,方才产生,因为需要“理解”事件本身,才能有所感受;这两种悲切之情有所差别;多少人真切感受到的悲哀与此时此刻折磨着我的悲哀,其差别只在于这种无意中往事突然涌现的方式。
至于象我母亲那样的揪心痛苦,我总有一天也会有亲身体会,诸位在后面的叙述中自可看到,但此时尚无体会,也不象我想象的那番滋味。正如一个陪同主角排练台词的演员,本该早早就位熟悉自己的角色,但直到最后一刻才匆匆赶到,需提的台词仅仅读过一遍,该他道尾白时,倒相当机灵,且善掩饰,任何人都看不出他姗姗来迟,正是这样,待我母亲到来时,我这种刚刚体味过的悲切之情反给我提供了机会,向母亲表白我心中如何悲伤。她只觉得准是我看到了与外祖母共同呆过的地方(并非如此),触景生情,陡然悲哀。与母亲相比,我所感受到的悲痛微不足道,但却打开了我的眼睛,我平生第一次惶恐不安地体悟到了母亲所能承受的巨大痛苦。
我也第一次明白了为何外祖母去世后,母亲一直目光呆滞,没有一滴泪水(弗朗索瓦丝因此而很少向她抱怨),她的这种目光正是死死盯着回忆与虚无这对难解的矛盾。此外,尽管母亲总是不离黑面纱,但在这个新地方,她愈是这样穿戴,我愈是惊心动魄,惊诧于她内心发生的变化。说她失却了一切欢乐,这远不足于表达,她简直象彻底溶化了一般,铸成了一尊塑象,在苦苦哀乞,唯恐动作太猛,声音过响,冒犯了与她形影相吊的痛苦之人。但是,尤为令我吃惊的是,一见她全身披黑踏进屋来,我旋即发现——而在巴黎从未注意到——眼前不是母亲,而是外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