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们在大旅馆前面的海堤上聚会,我冲着阿尔贝蒂娜说了一通话,特别严厉,也特别伤人,罗斯蒙德听罢,马上说道:“啊!您对她都变了,以前,一切全都是为了她,她牵着您走,可现在,她扔给狗吃都不配了。”当时,为了更加突出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态度,我对安德烈百般讨好,千般殷勤,即使她也染有同一恶癖,那在我看来也比较容易宽恕一些,因为当我们发现两匹骏马拉着德康布尔梅夫人的四轮马车,疾步出现在与我们所在的海堤拐弯处成直角的马路上时,安德烈的神情显得痛苦而又忧郁。此刻,法院首席院长正朝我们走来,可一认出马车,旋即跳闪开去,以免我们这圈子人看见他;接着,当他觉得侯爵夫人的目光差不多要与他相遇的瞬间,摘下了帽子,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可是,马车并不象开始那架势,继续朝“海街”行驶,而是消失在旅馆的大门后。足足过了十分钟,电梯司机气喘吁吁,赶来向我禀报:是卡芒贝尔①侯爵夫人来这里看望先生。我上楼到您房间,又到阅览室找,没有找着先生。幸亏我多了个心眼,朝海滩上瞧了瞧。”他话音刚落,侯爵夫人便朝我款款而来,身后跟着她儿媳妇和一位十分拘泥虚礼的先生,她十有八九是在附近观看了一场日戏或参加了某个茶会后顺便来看看,只见她弓着腰,虽是衰老的重负所致,更是身上压着数不胜数的奢华饰物的缘故,她自以为这样浑身琳琅满目,可倍显可爱,更符合自己身分,既然来看望人家,就要尽可能显得“穿戴”不凡。总之,康布尔梅家里的人往往这样“突如其来”,出现在旅馆,从前,我外祖母对此害怕极了,总执意不要让勒格朗丹知道我们可能要去巴尔贝克。妈妈每每嘲笑这种不必要的担心,认为不可能会出什么了不起的事。可是,偏偏出了麻烦,不过是通过其他途径,勒格朗丹与此毫无瓜葛。
“要是我不打扰您的话,我能留下吗?”阿尔贝蒂娜问我道(由于我刚才冲她说了一通刻薄的话,她眼里还噙着几滴泪水,我却视而不见,但并非幸灾乐祸),“我有点事要跟您谈谈。”一只顶端别着蓝宝石饰针的羽毛帽随意顶在德康布尔梅夫人的那头假发上,宛如一种象征,炫耀必不可少,但却显得自命不凡,至于放置什么地方,并不重要,总而言之,其风雅之举,纯系习俗要求,不过那顶帽子顶在那儿一动不动,也实在多此一举。尽管天气闷热,这位和蔼可亲的太太仍身披一件黑如煤玉的短斗篷,外加一条白鼬皮长披肩,这副装束似乎并不是与天气冷热相适应,而是为了合乎礼仪特征。德康布尔梅夫人胸前还佩戴着一枚男爵夫人纹章,连着一根饰链。垂挂着,看似胸前挂着十字架。那位先生是巴黎的一位名律师,出身于名门望族,来康布尔梅府上小住三日。他是这类人,职业上是行家里手,以致对自己的职业都有些瞧不起,比如他们会说:“我知道我辩护得很好,可正因为如此,我觉得辩护再也无味”;或者会说:“干这事,我已经毫无兴趣;我知道自己干得很好。”他们天生聪慧,富有艺术鉴赏力,正当年富力强,功成名就,腰缠万贯,看到自己浑身闪烁着“聪明”的天性和“艺术家”的气质,且得到同行的承认,这种天性与气质同时也赋予了他们一定的情趣和鉴赏力。他们酷爱绘画作品,但爱的并不是真正伟大的艺术家的杰作,而是众人瞩目的艺术家的作品,他们不惜花费从业所得的巨额收入,重金购买后者的画作。勒西达内就是康布尔梅的这位好友中意的艺术家,再说,此人也很让人愉悦。他谈起书来滔滔不绝,可谈的并非名副其实的大师名作,而是自封大师者的着作。这位爱书者唯有一个让人讨厌的缺陷,那就是常常运用某些现成的套话,如“就大多数而言”等等,这就给他意欲表达的事物造成大而不全的印象。德康布尔梅夫人对我说,她是趁朋友们在巴尔贝克附近举办日场音乐会的机会来看望我的,以兑现给罗贝尔?德圣卢许过的诺言。“您知道,他肯定很快就要来此地逗留数日。他舅舅夏吕斯现正在堂妹卢森堡公爵夫人府上度假,德圣卢先生准会乘机去向姨母问个好,同时去看看他从前所在的部队,在团队时,他很受人喜爱,备受敬重。我们常常接待军官,他们跟我们谈起他时,总是赞不绝口。要是你们俩能来费代纳为我们助兴,那该多好呀。”我向她介绍了阿尔贝蒂娜和她的女友。德康布尔梅夫人把我们的姓名一一告诉了她儿媳妇。
小媳妇对费代纳周围那些不得不常打交道的小贵族们向来冷若冰霜,唯恐与他们在一起丢脸,但对我却一反常态,笑盈盈地朝我伸过手来,仿佛面对罗贝尔?德圣卢的朋友,她就心里踏实,高兴;似乎精于社交之道,但藏而不露的德圣卢早已向她透露过,我与盖尔芒特家族的人过从甚密。就这样,德康布尔梅夫人与她婆婆相反,为人有两套天地之别的礼仪。若通过她兄弟勒格朗丹与她结识,那对我持有前一种态度已经绰绰有余了,冷冰冰的,叫人无法忍受;可对盖尔芒特家族的亲朋好友,她唯恐微笑得还不够。旅馆里用于接待来访的场所,最合适的莫过于阅览室,这场所往日是那么可怕,如今,我每日出入有十次之多,来去自由,如主人一般,就象那些病情还不甚严重的疯人,在疯人院关得日子长了,久而久之,医生就把大门的钥匙交给了他们掌管。为此,我向德康布尔梅夫人表示愿意领她到阅览室坐坐。由于这地方再也不会引起我的胆怯,所以对我来说,其魅力也已荡然无存,物换星移,如同人面多变。我向她提出这一建议时,可谓心安理得。可是,她一口谢绝了,宁愿呆在外面,于是,我们全都露天坐在旅馆的平台上。我在平台上发现了一本德塞维尼夫人的书,小心收了起来,这书,准是妈妈听说有人前来拜访我,便匆匆躲避,没有来得及拿走的。妈妈与我外祖母一样,对外人如此蜂拥而至感到惧怕,担心身陷重围,再也无法脱身,往往仓皇溜之大吉,逗得我父亲和我对她大加嘲笑。
德康布尔梅夫人手执阳伞把,伞把上挂着好几个绣花小包,一个是杂物袋,另一只是饰金钱包,垂挂着缕缕石榴红线,还有一块手绢。我觉得她还是把这些玩艺儿搁在椅子上更妥;可我又感到,若请她放弃进行乡村巡视和神圣的社交活动时随身携带的这些饰物,恐怕有失礼仪,也白费气力。我们凝望着平静的大海,海面上海鸥飞翔,密密麻麻的,宛如白色的花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