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壮了胆子,向她披露了别人对她的生活方式跟我说过的话,并对她说,尽管女人们也沾染了那种恶癖,让我极为厌恶,但我对别人说的还是没当一回事,以致别人都把我视作她的同谋,况且我目前又深深爱着安德烈,她自然不难理解我对此会有多痛苦。如果再附加一句,说别人还跟我提及了其他女人,不过,我对她们根本无所谓,这样说也许更巧妙。可是,戈达尔向我透露的那些突然发生而又可怕的事情一古脑儿全都涌进我的心田,撕裂了我的心,但与当时的情形相同,并未增添更多的痛苦。如果戈达尔没有提醒我注意她与安德烈跳舞的姿态,那我自己决不会设想阿尔贝蒂娜爱着安德烈,或至少与她卿卿我我,同样,我也决不可能从这一想法进而产生另一个相去甚远的念头,猜度阿尔贝蒂娜也许除了安德烈,与别的女人也有关系,而且这种关系不是借口友情就能解释清楚的。阿尔贝蒂娜与所有被告知对他们有如此议论的人一样,还不等向我赌咒这不是真的,便表示出愤怒与悲伤,至于对那位素昧平生的诽谤者,她怒不可遏,急切地想弄清到底是谁,恨不得立即与他对质,让他下不了台。不过,她让我放心,至少对我并不责怪。“如果确有其事,我早就向您招认了。
可安德烈和我,我们俩对这等丑事都厌恶极了。我们都长这么大了,并不是没有见过您说的那种留着短头发,言谈举止一副男子相的女人,天下再也没有比那种人更让我们恶心了。”
阿尔贝蒂娜给我的不过是一番空话,虽说得斩钉载铁,但没有佐以事实根据。然而,恰恰是这等空话最能让我冷静下来,最能抚慰我内心的嫉妒,这种妒心属疑心病科,有根有据的证明反比看似真实的断言更能引起狐疑。再说,怀疑一位心爱的女性总比去爱另一位女子要来得快,对女人矢口否认、自我辩解的话,也往往更容易相信,这种变得多疑、轻信的性情恰恰又是爱情的特征。去爱时须当心世上女子并非个个正派,亦即要做到心中有数;同时也应充满希望,也就是说要坚信世上确有正派女性。自寻痛苦,继而自我解脱本是人之常情。对可望获得成功的主张,我们往往轻易地信以为真,对有效的镇静剂,人们一般并不多加挑剔。此外,我们所爱的人不论有多复杂,但归根结蒂都可能向我们表现出两种基本性格,根据其表现而定,判定是我们的贴心人,还是另有新欢。第一种品性具有特殊的力量,阻碍着我们相信还会存在第二种品性,同时隐藏着特异的奥秘,可以缓解第二种品性给我们造成的痛苦。心爱之人既是痛苦的渊源,又是缓解痛苦、加深痛苦的药剂。可能斯万这个前车之鉴长期以来对我的想象力以及好激动的性格起着游移默化的作用,我已形成习惯,往往把担心视为真实,而把希望当作空想。正因为如此,阿尔贝蒂娜斩钉截铁的答话带来的些许温馨,险些化为乌有,脑中即刻浮现出奥黛特的往事。
可我暗自思忖,为了理解斯万的痛楚,我尽可能设身处地为他着想,把奥黛特视作天下最邪恶的女人,这也许合情合理,但如今事关自己,即使象事关他人那样企图弄清事实真相,也不应该对自己如此绝情,一味固执己见,硬要把某种猜测误看作比别的更为可靠,就象一位士兵,选择的不是最为有利的位置,而往往是危险最大的岗位,正因为这一点,我的猜测也是最痛苦的猜测。阿尔贝蒂娜出身于一个相当正直的资产者家庭,正值豆蔻年华,而奥黛特小时被母亲卖与他人,生性轻佻,她们俩之间难道就不隔着一条鸿沟吗?再说,阿尔贝蒂娜对我撒谎与奥黛特向斯万说假话,两者的利害关系也不一样。况且阿尔贝蒂娜刚刚矢口否认的,奥黛特对斯万却供认不讳。看来,我有可能犯了严重的推理错误——尽管是反推——仅仅因为某种假设与别的相比,不怎么令我痛苦,我便置事实存在的地位差别于不顾,听任自己的猜想习惯,仅凭对奥黛特实际生活的一点耳闻,想当然地编造阿尔贝蒂娜的生活真相。此时,我面临的是一个全新的阿尔贝蒂娜,确实,早在我初次来巴尔贝克逗留的最后几天,就多次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是位坦诚、善良的姑娘,现在,她出于对我的爱,不仅对我的满腹狐疑表示宽恕,而且还想方设法消除我的疑心。她让我坐到床上,紧紧挨着她。我对她跟我说的一切表示感激,并请她放心,我们已经重归于好,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对她冷漠无情。我劝阿尔贝蒂娜怎么也得回去吃晚饭。可她反问我是否觉得两人这样待着没有意思。说罢,她搂过我的脑袋,温柔地抚摸着,至此之前,她还从未这样抚摸过我,我猜想也许是我们刚刚结束的这场争吵的缘故吧,然后,她把舌头轻轻地贴在我的双唇上,试图将我的双唇扒开。可开始时,我紧抿着死不松开。“您真是个大坏蛋!”她对我说道。
我本该在那天夜晚遽然离去,再也不与她相见。那时,我便预感到,在并非相互的爱情中——也就是说在爱情中,因为对许多人来说,并不存在相互之爱——人们所能品尝的幸福仅仅是一种虚假的幸福而已,它所给予我们的也正是幸福的假象,偶尔也有这样的时刻,某位女子出于善心,或一时心血来潮,或由于偶然的因素,造成极妙的巧合,将其一贯的言语和行为作用于我们的欲望,仿佛我们得到的是真正的爱。若聪明的话,那应该好奇地珍视这微乎其微的一点幸福,快快乐乐地享受一番,要是连这么丁点儿幸福都不存在,恐怕人生在世,连幸福对那些并不怎么挑剔或较为幸运的人到底意味着什么,也不甚了了;应该假设它正是无限而又永久的幸福的一部分,而仅仅在这一时刻,幸福才在我心中油然而生;同时,为了使这一虚假的幸福在第二天不至于原形毕露,还应该想方设法,从得益于偶然时刻的人为因素而产生的幸福中多索取一分恩惠。我本该离开巴尔贝克,离群索居,在孤独之中与我一时善于以假乱真的爱之余音保持和谐的共振,我别无他求,只求别对我多言;唯恐多说一句话会节外生枝,以不协和和音冲破感觉的休止符号,而正是在这一感觉的休止中,音犹未尽,福音才得以在我心头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