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您在东锡埃尔?”“对,我被征入了军乐队,在炮兵部队服役。”可回话时,他口气生硬而又傲慢。他变得十分“装腔作势”,显然,我的出现令他想起了他父亲的职业,不会给他带来愉快的。突然,我发现德夏吕斯先生朝我们飞奔而来。我迟迟没有返回,肯定让他等急了。“我今晚想听点音乐,”他劈头对莫雷尔说,“我为晚会出价五百法郎,若您在乐队有朋友,这恐怕对他有点实惠吧。”尽管我对德夏吕斯先生的放肆早有了解,可他对他年轻的朋友竟然连声好都不问候,我感到惊愕。再说,男爵也没有给我细心琢磨的时间。他深情地向我递过手来,说道:“再见,我亲爱的。”仿佛向我示意,让我赶紧走开。确实,我把亲爱的阿尔贝蒂娜孤单一人搁在那儿,时间也太长了。“您瞧,”我回到车厢对阿尔贝蒂娜说,“海浴生活和旅行生活使我恍然大悟,世界这个舞台拥有的布景不如演员多,而演员又不如‘情节’多。”“您跟我说这些,为的是哪门子事?”“因为德夏吕斯先生刚才请我给他喊一声他的一个朋友,可我恰正在车站的月台上认出了那人原来是我的一位家人。”我边说边琢磨着男爵何以觉察出社会地位的悬殊,而我对此连想都未想过。
开始,我思忖肯定是受絮比安的影响吧,诸位还记得,絮比安的女儿似乎热恋上了小提琴手。然而,令我惊诧莫名的是,男爵在就要乘车去巴黎的最后五分钟,竟然提出要听音乐。
当我记忆中浮现出絮比安女儿的形象,我开始觉得,倘若善于摸到真正的罗曼史的底细,那么“久别重逢,认出对方”,反而会揭示出生活的重要一部分,就在这时,我脑中蓦然一亮,醒悟到自己太幼稚可笑了。德夏吕斯先生根本就不认识莫雷尔,莫雷尔与他也素不相识,只是德夏吕斯先生为一位军人所诱惑,虽然军人佩戴着竖琴标志,但也令他畏惧,激动之中,于是求我将军人给他引来,可万万想不到我竟认识此人。虽然他们两人在这之前毫无瓜葛,但不管怎样,那提供的五百法郎也许对莫雷尔来说能填补这方面的空白,我见他俩还在继续交谈,可他们没想到就站在我们的车旁。我回想起德夏吕斯先生朝莫雷尔和我快步奔来的架势,突然发现这与他的某些亲戚在街头沾花惹草的举止何等相似。只不过瞄准的目标性别不同。人到一定年纪之后,即使身上完成了不同阶段的变化,但人的个性愈强,家族的特征就愈突出。殊不知大自然在和谐地编织自己的锦绣图景的同时,凭藉它所截获的丰富多样的图案,打破了创造的单调。再说,从人们普遍接受的观点看,德夏吕斯先生打量小提琴手的傲慢姿态是相对的。也许上流社会中四分之三的人都能识别此种自负的神态,并表现出顺从的意思,但几年后遣人监视德夏吕斯先生的那位警察局长则不以为然。
“开往巴黎的车已经报了,先生。”拎行李的雇员提醒道。
“我不乘这趟车了,把这些东西全存到行李寄存处去吧,该死的!”德夏吕斯先生嚷道,边把二十法郎递给了雇员,雇员为他突然变卦感到奇怪,又被那份小费给迷住了。如此慷慨的施予立即招来了一位卖花女郎。“请买石竹花吧,瞧,这朵美丽的玫瑰,我的好先生,它会助您交上好运的。”德夏吕斯先生好不耐烦,给了她四十个苏,卖花女郎报以祝福,并再次送上花。“天哪,她让我们安静一下就好了,”德夏吕斯先生象个神经质的人,用讥讽中含着哀汉的口吻对莫雷尔说道,觉得求助于他,倒有几分温馨的感觉。“我们要谈的事就已经够复杂的了。”也许那位铁路雇员还没有走运,德夏吕斯先生不愿让很多人闻见底细,或者把这番附带的话可以容他不失既含蓄又傲慢的神态,免得过分露骨地提出相会的请求。军乐队员毫不客气地朝卖花女郎转过身去,显得态度果断,不可抗拒,朝她抬起手掌,将她推开,向她表示他们不愿要她的花,让她尽快滚开。德夏吕斯先生出神地目睹了这只纤美的手所完成的威严而又充满阳刚之气的动作,也许对这只手来说,这动作还太笨重,太粗暴,但它带着早熟的坚毅和灵巧,给这位嘴上还无毛的少年陡添了年轻的大卫的威风,堪与歌利亚①交锋。男爵在赞叹中无意伴着一丝微笑,我们感到好象在一位孩童的脸上发现了与其年龄很不相配的严肃神情。“我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我多么喜欢由他作为旅伴,帮我做事!他该会给我的生活带来多么便利!”德夏吕斯先生暗自说道。
①《圣经》人物,身材高大,作战时所向无敌,后被大卫所杀。
开往巴黎的车子(男爵未乘)离站了。我和阿尔贝蒂娜进了我们那趟列车,德夏吕斯先生和莫雷尔后来到底忙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我们永远不要再斗气了,我再次请求您宽恕。”阿尔贝蒂娜影射圣卢那段插曲时又对我说。“我们俩什么时候都该亲亲热热。”她满怀深情地对我说道,“至于您朋友圣卢,如果您认为他会引起我什么兴趣,那您错了。他身上唯有一点惹我高兴,那就是他显得那么爱您。”“那是个好小伙子。”我尽量避免凭自己想象说罗贝尔身上具备多少优良品质,可要是换了别人,面对的不是阿尔贝蒂娜,我准免不了会出于友情,对他大加赞美:“那是个完美无瑕的人,直率,忠诚,正直,对他呀,什么都可以信任。”我说这番话时,妒心奋起阻挠,所以,只限于谈些圣卢的实际情况,再说,我讲的确也是实情。想当初我还没有认识罗贝尔时,曾想象他如何与众不同,如何傲慢不逊,心想:“大家都认为他好,那是因为他是位大老爷。”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跟我谈起他的情况时,用的正是我刚才讲的那番话。